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左宗棠那瘦削的身影在烛光下,仿佛蕴藏着移山填海的力量。
他不再看任何人,重新坐下,拿起笔,蘸饱了浓墨,在那份蒲城急报的空白处,力透纸背地批下几个铁画银钩的大字:
“忍辱待机,大局为重!坚守待援!左。”
墨迹淋漓,带着一股肃杀决绝的寒气,仿佛预示着即将到来的、更为酷烈的风暴。
同治七年的春天,脚步蹒跚地踏入了关中平原。
然而这片孕育了周秦汉唐辉煌的土地,此刻却感受不到丝毫暖意。
左宗棠的“锁链”越收越紧,关中腹地,正上演着一场无声却残酷的博弈。
命令如同冰冷的铁律,从西安总督行辕发出,迅速传遍渭河两岸的州县、村落。
坚壁清野,这个古老而残酷的战术,被左宗棠赋予了新的、更加彻底的执行力度。
通往可能遭袭区域的官道上,再也见不到运粮的车队。
曾经熙攘的乡间集市,变得门可罗雀,一片死寂。
田野里,本该春耕的农夫不见了踪影。一袋袋来不及运走的粮食,被倒入深坑,泼上火油,付之一炬,腾起的滚滚黑烟,如同大地绝望的哀嚎。
村口的水井,被巨大的磨盘或填满巨石彻底封死,只在隐秘处留下只有本地人才能辨识的暗记。
来不及转移的牲畜,老弱的被宰杀腌制,健壮的则被驱赶着,跟随惶惶不安的村民,逃向附近有城墙保护的县城,或是藏入深山老林的废弃堡寨。
来不及带走的草料、柴禾堆,也被点燃,熊熊火光映照着村民含泪而又麻木的脸庞。
昔日炊烟袅袅的村庄,变成了一座座空寂的废墟,只剩下断壁残垣在春风中呜咽。
西捻军张宗禹部,这支曾经纵横中原、来去如风的铁骑洪流,一踏入关中腹地,便立刻尝到了左宗棠为他们精心准备的“泥沼”滋味。
战马打着响鼻,焦躁地刨着蹄下干硬的黄土。
骑兵们勒住缰绳,茫然四顾,眼前,是望不到尽头的、空无一人的村落。
倒塌的房屋,焦黑的梁柱,散发着呛人的烟味。
水井被封得严严实实,任凭战马如何嘶鸣,也得不到一滴水解渴。
田野荒芜,找不到一束可以喂马的干草。原本期望能“因粮于敌”、就地补充的算盘,彻底落空。
“他娘的!见鬼了!” 一个满脸横肉的捻军小头目狠狠啐了一口,望着死寂的村落,眼中满是暴躁和不解,“人都死绝了?粮呢?水呢?”
“大哥,这样下去不行啊!马都跑不动了!” 旁边的骑兵看着自己坐骑干裂的嘴唇和塌陷的肚腹,忧心忡忡。
更大的麻烦接踵而至。每当他们试图向某个看似有机可乘的县城发动攻击,迎接他们的不再是慌乱和溃散,而是异常顽强的抵抗。
城头上,旗帜虽然五花八门(地方团练、绿营残兵、临时组织的民壮),但防守却异常坚决。滚木礌石如雨点般落下,简陋的土炮轰鸣着喷出铁砂,虽然杀伤力有限,却足以迟滞骑兵的冲击。
城外的壕沟被挖得又深又宽,布满尖桩。
守城者依托着坚固的城墙和寨堡,如同缩进硬壳的乌龟,任凭捻军在城外如何叫骂、驰射挑衅,就是死守不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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偶尔有小股捻军试图寻找防御薄弱点,却往往在复杂的塬梁沟壑间迷失方向,或是遭遇熟悉地形的乡勇伏击,损失些人马,却毫无所获。
张宗禹骑在他那匹雄健的乌骓马上,驻马在一处高坡,俯瞰着这片看似平坦、实则步步杀机的土地。
他正值壮年,面容粗犷,眼神锐利中带着一丝草莽枭雄的狡黠。
此刻,他那张被风沙磨砺得粗糙的脸上,却笼罩着一层浓重的阴霾和挥之不去的焦虑。
“左骡子……好毒的手段!” 他咬着牙,声音低沉。
他从未遇到过这样的打法。敌人主力避而不战,却用这空荡荡的荒原、坚硬的城池和无处不在的“眼睛”,一点点消磨着他的锐气和力量。
骑兵的优势在沟壑纵横、缺乏补给的环境里,被极大限制。
战马日渐消瘦,士气在无休止的扑空和挫败中悄然低落。
“总旗主,探马回报,北面延安府方向,刘松山的湘军筑垒连营,把金积堡围得像铁桶,马化龙的人根本出不来!南边秦岭古道,周开锡守得死死的,粮车源源不断往西安运!西安城更是铜墙铁壁!”
一名心腹头领策马上前,语气沉重,“左宗棠这是把我们困在关中,要活活耗死我们啊!
而且……最近探马损失很大,好多弟兄出去就回不来了,像是……像是有人专门在盯着我们,把我们的行踪摸得一清二楚!”
张宗禹的心猛地一沉,孤立无援!行踪暴露!粮草断绝!这几个词如同毒蛇般噬咬着他的神经。
他抬头望向南方,那是他入陕的方向,如今却成了无法回头的绝路。
望向北方,金积堡被锁死。望向西方,是荒凉的陇东高原。
他引以为傲的机动性,在这片被左宗棠刻意制造出的“死地”里,正迅速变成致命的枷锁。
一股寒意,从脚底直冲头顶。他意识到,自己这数万铁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