交代清晰,最后的反捺如刀斫斧劈,稳稳落定。如同对那“花无数”的绚烂与虚幻,做了一个斩钉截铁的终结。
第一行写完:“倚天照海花无数”。
曾国藩的手腕悬停在空中,微微颤抖。
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那气息悠长而沉重,仿佛要将这满屋的戾气、满城的血腥都吸进肺腑。
窗外暴雨如注,哗啦啦的声响充斥耳膜,仿佛天地都在为他胸中的激荡而咆哮。
他闭上眼,复又睁开,眼中最后一点波澜也归于彻底的死寂,只剩下深不见底的幽潭。
再次蘸墨,饱含浓情。笔锋再次落下,力道却与之前截然不同。
“流——!”
起笔舒缓从容,三点水如涓涓细流,温润无声。
笔锋圆转,不带丝毫火气,仿佛所有的暴烈与喧嚣都已在前六字中倾泻殆尽。
“水——!”
承接“流”势,“水”字中宫收紧,笔意内敛含蓄,如深潭静水,波澜不惊。那中间的一竖,如定海神针,稳稳立于纸上。
“高——!”
笔势略扬,“高”字上部开阔,有向上之意,但笔力含蓄,并无张扬之感,反而透出一种沉稳的仰望姿态。
“山——!”
厚重如山!“山”字三竖如峰峦叠嶂,笔笔沉实,力能扛鼎。
墨色饱满,仿佛能感受到那巍峨山体的重量与亘古不变的沉默。
“心——!”
笔锋陡然变得极其细腻、极其内省。“心”字三点,如露如电,笔意缠绵悱恻,钩画之间,似有无尽思绪缠绕,欲说还休。
那卧钩的收笔,带着一丝难以察觉的轻颤,泄露了执笔者心底最深处那一缕无法言说的孤寂与悲凉。
“自——!”
起笔果断,“自”字撇画如刀,干净利落,带着一种斩断一切外物牵连的决绝。
那回锋收笔,却又透出一种回归本源的孤高。
“知——!”
最后一字!“知”字的“矢”部短促有力,“口”部则圆融闭合。
笔锋在“口”内微微一顿,旋即稳稳提起,如同一个沉重而坚定的句点,敲在纸上,也敲在每个人的心头。
那最后一笔的余墨,在纸上留下一个圆润饱满的墨点,仿佛一滴凝固的泪,又似一颗历经沧桑、尘埃落定的心。
“流水高山心自知”。
十四字写完,笔停。
曾国藩缓缓直起身,将手中那管仿佛耗尽了他所有心力的紫狼毫,轻轻搁回笔山。
他不再看那墨迹淋漓、仿佛蕴藏着惊雷与寒冰的十四个大字,只是微微侧过身,目光越过黑压压的人群,投向门外那无边的雨幕和深沉的黑暗。
他的背影在烛光下显得异常单薄,却又像一座沉默的山岳,压得人喘不过气。
死寂。
令人窒息的死寂笼罩了整个签押房,只有窗外哗哗的暴雨声,单调而固执地敲打着。
那十四字墨迹未干,在跳跃的烛光下,浓黑发亮,每一个笔画都仿佛带着千钧的重量,狠狠地砸进每一个人的眼里,心里。
“倚天照海花无数”——那是何等令人目眩神迷的滔天权势、泼天富贵、盖世功名!仿佛触手可及!足以点燃任何野心。
“流水高山心自知”——却又如冰水浇头,瞬间将那虚幻的火焰扑灭。
只剩下亘古的流水高山,无声地映照着一颗孤绝清醒、深知进退、甘于寂寞的心。
曾国荃脸上的狂怒和悲愤,如同被冻结的岩浆,一点点碎裂、剥落。
他死死盯着那两行字,尤其是最后那个“知”字上饱满欲滴的墨点,眼神从最初的茫然、不解,渐渐变成一种巨大的、难以承受的震动。
他张着嘴,喉结剧烈地上下滚动着,像是想说什么,却发不出任何声音。
按在刀柄上的手,不知何时已无力地垂落下来,手指微微颤抖着。
鲍超那虬髯戟张、凶悍如熊的脸上,肌肉剧烈地抽搐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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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瞪着那“流水高山”四个字,眼神里充满了困惑,仿佛一个只懂得劈砍的莽夫,第一次被某种深邃而不可抗拒的力量震慑住了。
他下意识地松开了紧握刀柄的手,那只曾拍碎桌案、染满鲜血的大手,此刻显得有些无所适从。
彭玉麟苍白的脸上,怨毒与绝望如同潮水般退去,只剩下一种深不见底的苍凉。
他缓缓地、极慢地闭上了眼睛,两行浑浊的泪水,无声地从紧闭的眼角滑落,混着脸上的雨水或汗水,蜿蜒而下,滴落在他青色的布衣前襟上,洇开两小片深色的湿痕。
门外挤着的将领们,那些被野心、愤怒和恐惧灼烧得通红的眼睛,此刻也渐渐黯淡下去。
他们望着那幅字,望着那个背对着他们、如同山岳般沉默的总督背影,胸中翻腾的滔天巨浪,仿佛被一种更宏大、更苍凉、更无法抗拒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