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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4章 自剪羽翼

东西所抚平、所吸纳。

  有人低下头,有人抬手用袖子狠狠擦过眼角,更多的则是长久的沉默。那按在刀柄上的手,不知何时都已悄然松开。

  空气中弥漫的杀伐戾气,被一种沉重的、令人鼻酸的悲怆所取代。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只是一瞬,又像是过了千年。

  曾国荃的身体猛地晃了一下。他艰难地抬起仿佛灌了铅的双腿,一步,一步,沉重地挪到书案前。

  每一步,都像踩在烧红的烙铁上。他伸出那只曾撕裂敌人胸膛、此刻却抖得不成样子的手,小心翼翼地、用指尖轻轻触碰了一下那“心自知”三个字的墨痕。

  墨迹未干,冰冷而粘稠。

  他猛地收回手,仿佛被烫到一般。然后,在所有人惊愕的目光中,这位刚刚攻破天京、凶名赫赫的“九帅”,这位曾咆哮着质问兄长“对得起死去的兄弟吗”的悍将,竟对着那幅字,对着那个沉默的背影,双膝一弯,“扑通”一声,直挺挺地跪了下去!

  膝盖重重地砸在坚硬的青砖地上,发出沉闷的响声。

  他没有说话,只是将头深深地、深深地埋了下去,宽阔的肩膀剧烈地耸动着。

  压抑的、如同受伤野兽般的呜咽,从他紧咬的牙关里低低地渗出来,混合在窗外哗哗的雨声中,撕扯着每个人的耳膜和心脏。

  这沉重的一跪,如同一个无声的信号。

  鲍超脸上的肌肉狠狠抽搐了一下,他猛地别过脸去,虬髯掩盖下的下颌绷得死紧。

  他喉咙里发出一声沉闷的、如同困兽般的低吼,猛地转身,不再看任何人,巨大的身影带着一股悲风,撞开挡在门口的人,头也不回地冲进了门外如注的暴雨之中,瞬间被黑暗的雨幕吞噬。

  彭玉麟缓缓睁开泪眼,最后看了一眼那“流水高山”四个字,又看了一眼那个始终背对着他们的、如同孤峰般的背影。

  他抬起手,用袖子用力抹去脸上的泪痕,整了整身上那件早已湿透的布衣。

  然后,对着曾国藩的背影,双手抱拳,深深地、长长地作了一揖。

  动作缓慢而庄重,带着一种诀别的意味。直起身,他同样沉默地转身,一步一步,踩着积水,走入门外的风雨里,背影萧索而决绝。

  门内外的将领们,面面相觑。有人发出低低的叹息,有人抬手揉了揉发红的眼眶。

  没有人再说话,没有人再看那幅字。他们像退潮般,默默地、一个接一个地转身,靴子踩着湿漉漉的地面,发出拖沓而沉重的声响,次第消失在签押房门外那片被雨帘切割得支离破碎的黑暗里。

  最后,只剩下曾国荃还跪在那里,肩膀依旧在无声地耸动。

  签押房内,烛火在穿堂风中不安地摇曳着,将那幅墨迹淋漓的字照得忽明忽暗。

  十四字在光影中仿佛有了生命,无声地诉说着无边的权欲幻影,和一颗孤绝的、甘于寂寞的心。

  窗外的雨,下得更急了。

  哗哗的声响,如同天地间唯一的哀歌。

  不知过了多久,当曾国荃终于耗尽力气,摇摇晃晃地挣扎着站起来时,签押房内早已空无一人,只有他的大哥曾国藩,依旧保持着那个姿势,背对着他,

  凝望着门外无边无际的风雨黑夜。烛光将他单薄的影子长长地投在地上,显得无比孤寂。

  曾国荃踉跄着走到门边,脚步虚浮。他最后回头看了一眼那个凝固的背影,嘴唇翕动了一下,终究什么也没说。

  他猛地拉开门,冰冷的、带着浓重水腥气的风裹挟着暴雨瞬间扑打在他脸上。

  他毫不犹豫地冲进了那片滂沱的黑暗之中。

  沉重的门扉在他身后缓缓合拢,隔绝了最后一点室内的烛光,也隔绝了那个孤独的身影。

  曾国藩依旧一动不动地站着。

  良久,他才缓缓摊开一直紧握着的左手。

  掌心之中,赫然是四道深深的、几乎要嵌入骨肉的紫黑色血痕——那是他在书写那十四个字时,用尽全身力气压抑心中惊涛骇浪,指甲狠狠掐入皮肉留下的印记。

  血珠正从破口处缓缓渗出,在烛光下闪着暗红的光。1

  窗外,风雨如晦,天地苍茫。那十四字的墨迹,在潮湿闷热的空气里,终将慢慢干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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