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身后,仿佛还带着天京城里尚未冷却的血腥味。
“大哥!何事如此紧急?城防未靖,溃匪犹在,我那里……”
曾国荃的话戛然而止,他看到了兄长那张脸。
曾国藩没有坐在主位,而是背对着门,负手立在窗前。窗外的天空阴云密布,沉甸甸地压着残破的城池。
听到脚步声,他缓缓转过身。只这一转身,曾国荃心头那股燥热的火气如同被一盆冰水兜头浇下,瞬间熄了大半。
眼前的大哥,身形似乎比往日更加瘦削单薄,那件洗得发白的旧袍子套在身上,空荡荡的。
他脸上没有任何血色,是一种近乎死灰的蜡黄,唯有那双眼睛,深陷在眼窝里,却亮得惊人,像两口深不见底的寒潭,冰冷、锐利、沉重,带着一种洞悉一切、又蕴含了巨大风暴的压迫感,死死地钉在曾国荃脸上。
那目光里,没有责备,没有愤怒,只有一种深沉的、令人骨髓发冷的悲凉和……绝望?
“大……大哥?”曾国荃的气势不由自主地矮了下去,声音也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干涩和迟疑。
他从未见过兄长露出如此可怕的神情。
“跪下。”曾国藩的声音不高,甚至有些沙哑,却像一把重锤,狠狠砸在曾国荃心头,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
曾国荃浑身一震,几乎是本能地抗拒:“大哥!我……”
“跪下!”这一声陡然拔高,如同惊雷炸响在寂静的帅府内。
曾国藩眼中那冰冷的绝望瞬间被一种近乎狂暴的怒火取代,他猛地向前一步,枯瘦的手指几乎戳到曾国荃的鼻尖,声音因极致的愤怒而颤抖。
“你!你可知你在做什么?!你可知你在想什么?!那是诛九族的大罪!是万世唾骂的逆举!”
最后两个字“逆举”,如同两把烧红的匕首,狠狠捅进了曾国荃的心脏。
他脸色瞬间变得惨白,白天李秀成蛊惑的话语、萧孚泗密信中的谋划,此刻在兄长雷霆般的怒斥下,显得如此愚蠢、如此疯狂!那点刚刚被冷水压下去的野心火苗,被这声“逆举”彻底浇灭,只剩下冰冷彻骨的恐惧。
他双膝一软,“噗通”一声重重跪倒在冰冷坚硬的地砖上,垂下了头,再不敢与兄长那焚心蚀骨的目光对视。
“九弟啊九弟!”曾国藩的声音陡然又低沉下去,充满了无尽的疲惫和深沉的痛楚,他踉跄一步,身体晃了晃,仿佛支撑这具躯壳的力气正在飞速流逝。
他指着窗外那依旧能隐隐听到劫掠喧嚣的天京城,声音如同泣血:“你看看!你看看外面!看看这金陵城!看看我们脚下这片焦土!看看那些还在抢掠的兵!”
他猛地吸了一口气,像是要压下喉头的腥甜,声音带着一种穿透灵魂的穿透力:“你只看到破城的功勋,看到士兵的欢呼,看到堆积的金银!你可曾看到这功勋背后,朝廷那猜忌如刀的目光?!你可曾看到那欢呼声中,藏着多少催命的符咒?!你可曾看到那些金银,每一锭都浸满了我们曾家未来的血?!”
“李秀成的话,是剧毒!是引你,引我们曾氏全族走向悬崖的鸩酒!”曾国藩的声音陡然变得无比清晰、无比冷酷。
“萧孚泗的信,是裹着蜜糖的砒霜!他们想做什么?想用这数万湘军将士的血,染红你的黄袍?然后呢?!”
他俯下身,逼近跪在地上的弟弟,每一个字都像冰珠砸在曾国荃的心上:
“然后就是天下大乱!群雄并起!我湘军将士,从此便是乱臣贼子!是人人得而诛之的叛逆!朝廷必倾举国之力剿杀!湘军内部,可都是铁板一块?那些督抚,那些清流,他们会坐视你称帝?到时候,兵连祸结,白骨盈野,这江南锦绣之地,将再次化为修罗场!而我们曾家——”
他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令人毛骨悚然的惨烈,“必将首当其冲,死无葬身之地!九族诛灭!万世骂名!这就是你想要的结果吗?!”
曾国荃跪在地上,身体剧烈地颤抖起来,如同秋风中的落叶。
兄长的每一句话,都像重锤砸碎了他心中那点侥幸和膨胀的幻想。
冷汗瞬间浸透了他的内衫,顺着额角涔涔而下。
他抬起头,脸上再无半分骄横,只剩下惨白和巨大的恐惧,嘴唇哆嗦着,想说什么,却发不出一个完整的音节。
他仿佛已经看到了那血流成河、宗族覆灭的恐怖景象。
“非帝王之学……”曾国藩直起身,望着窗外沉沉的暮色,声音变得悠远而苍凉,带着一种洞悉世情后的疲惫与坚定。
“我一生所学,所行,皆是圣贤之道,是匡扶社稷、尽忠人臣的本分!这帝王之位,是万丈深渊!是焚身的烈焰!九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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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再次看向曾国荃,目光复杂,有痛心,有决绝,更有一丝不易察觉的恳求,“收手吧!趁一切还未铸成大错!为了我们曾家的列祖列宗,为了这数万追随你我兄弟出生入死的湘军儿郎的身家性命,也为了这好不容易平靖下来的江山……收手吧!”
“大哥……”曾国荃终于发出了声音,带着哭腔,充满了悔恨与后怕。他重重地以头触地,发出沉闷的声响。
“沅甫(曾国荃字)……糊涂!沅甫知错了!险些……险些酿成大祸!大哥救我!”
看着弟弟终于崩溃悔悟,曾国藩眼中那滔天的怒焰和冰冷的绝望才稍稍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深沉的悲哀。
他疲惫地闭了闭眼,再睁开时,只剩下磐石般的决断。
他沉声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