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平元年,阴历十月朔九。
小宋皇后守寡的第三百八十四天,逢千秋寿宴,新都将破。
南芮国新都,琨梧殿。
宋惜霜正手执竹笔,起草黄诏,天光欲明时,她隐隐听见了昇和楼的宫钟沉鸣。
禁中鸪鸟登时躁起,在飞出宫门前却被玄翎卫射落,御厨叹了口气,捋袖接过鲜血淋漓的死鸪。
这是宴上的“云雀承露”,昔日宠妃才得以享用的名点。
钟音混沌将息,宋惜霜目光掠过高阁西窗,瞥见女官玉錾额鬓布汗,身后跟着诸多手捧琢盘的宫女,正莲步匆匆穿过一应游廊。
视线再放长些,便是正德门方向,宫钟音歇,命妇內眷正被“请”下轿步入禁中朝贺。
新都风侯不比旧都,晨风似掌。
一路南下的骁骑将军薛夫人江妗紧紧牵着三岁幺女薛侞低头缀在人群中,翟冠斑发的老诰命江太夫人下轿时望见高阙悬挂的人首,摔了个踉跄后,连诵几段往生佛经。
南芮国臣子被愍帝东方昼屠戮殆尽,余下皆是些一根筋的年轻文臣武臣,企图仿效东岚国女皇来拥簇宋惜霜摄政。
屏外,愍帝昔日的心腹毒师梦蛟瘫软于针毯上,执刑的玄翎卫指挥使高潜扳紧她的下颚,将延生丹塞入她喉中。
在后一干党羽喉咽陈麻,脖颈处刀剑凌凌,见之无不面露愤懑悲戚之色。
端跪于旁的小婢觉得那手法倒像是往鹅肚里塞佐料。
她有些饿了,却见怪不怪般舀起一勺水,淋在梦蛟身上血肉模糊的地方。
梦蛟眼底裂开血丝,笑得痴狂:“宋惜霜,你亲手害死幼帝的滋味可好受么!”
宋惜霜顿住了笔。
东方长霖出生在一个暴雨夜。
斗得死去活来的族妹琬贵妃难产,气息渐弱,将她引来,拼尽全力将襁褓里的婴孩塞到她怀里:“阿妨,我只信你。”
宋惜婼血崩而逝,东方昼斜睨两眼那啼哭不止的皇子,冷嗤道:“皇后喜欢,就养在琨梧殿里好了。”
东方长霖同样死在一个冰冷的秋雨夜,死前还紧紧攥着宋惜霜一缕头发,恰如出生之时。
年仅五岁的幼帝面色青白,七窍流血,却挣扎道:“母后,我想回家。”
家,何处为家?
东方昼死后,其残部党羽祸起萧墙。
仵作检出宋惜霜喂给东方长霖食物中的蛊毒时,她仍不愿信,总以为这素日不喜念书的孩子只是故意装睡。
“长霖,长霖,母后今日不让你做课业了,你别再吓唬母后了,阿母做了你喜欢吃的莲蓉月饼,你醒醒……”
空荡的金殿中,无人回应。
宋惜霜面无表情,泪珠砸在东方长霖尤为圆润的脸颊上。
她不食滴水粒米,抱紧那具发臭的尸体,散发坐于冰凉的玉砖上两日,直至蛆蝇横生。
谏官江灵晔,她年少的未婚夫入宫相劝,吃了个闭门羹,后将全身浸满火油,挥斧砍倒窗牗,夺过东方长霖的尸身,手中火折子将落未落,表情狰狞地冲她喊:“生者痛,仇者快!你要我们都去死么!”
他说对了,她背了太多命,不止东方长霖。
翌日,宋惜霜宣臣觐见,商度幼帝丧仪,老臣却讷讷不言,目光停留在她的两鬓,她斜瞥衣冠镜,银发一夜忽生。
她今年只有二十岁。
被梦蛟诋毁后,宋惜霜腕骨青筋暴起又平息下去。
满殿死寂中,她慢慢走到梦蛟身边:“你替东方昼毒死两千东岚母国百姓,还害死生身父母胞弟,又比我清白多少?”
梦蛟被她戳中痛处,目眦尽裂,针毯上血流汩汩。
宋惜霜抬手,玄翎卫指挥使高潜眉心一跳,他命人抽出逆党喉间麻布。
党羽张祷以为捡得命来,磕头磕得血肉模糊,周遭却传来此起彼伏的惨叫声。
“南芮天灾地祸不断,实乃女子当道不仁也!”
“东岚人兵临城下,妖后,你又能退到几时!陛下,黄泉路上臣来殉您!”
……
张祷若有所感缓缓抬头,殿中已余他一人的冷颤声,面前年轻女郎孑孑孤立,月白素裳浸透玉砖上的鲜血,偏那双眼眸纯净冷清,不染半点尘埃。
“你想拿头颅祭给先帝,还是东岚人?”宋惜霜漫不经心道。
同党之血粘湿了张祷鞋袜,他忆起传言,这位南芮宋太后:观音面,阎罗心。
“我要祭……便只祭我那被大虫吞入腹的老母!”他瞋目而视,等那刀剑割破颈肉。
他盗墓出身,出于敛财投身逆党,本就朝不保夕。
宋惜霜拿起身边小婢奉上的金弓,手中弓弦铮鸣,金箭直指张祷快瞪出眼眶的招子。
女官玉錾屏气孤身疾步入高阁,恰撞见此幕,她匆忙于前附耳低言:“娘娘,雍都城中密道皆已寻到,只是禁中已被捣毁。”
话末,玉錾掺了一丝哭腔:“娘娘,来不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