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惜霜阖目,弓弦渐松。
张祷耳力过人,抓住这根救命稻草大喊:“来得及!来得及!西宫长乐殿还有一处!”
金箭霎失准头,倒在白玉血泊中,触地清脆。
“悬首正德门,以儆效尤。”她沉声道。
张祷惊骇得浑身冻住。
半晌后他吊着心见玄翎卫抬走了同党尸身,独独绕过自己,方觉身躯能动了。
他忘了自己一息前还在生死挣扎,此刻却暗叹这宋太后,到底是个贪生怕死,自私自利之人。
宋惜霜旋身回案,端起匍匐的金螭虎钮后玺压在罪己诏上,在悬针可闻的大殿中发出沉闷一响。
“照计行事,误者——杀无赦!”
“遵令!”
*
辰时正刻,长乐殿中。
众官员內眷皆着神服彩饰,却面如死灰。
两刻前,司仪女官玉錾面色沉沉遣人“侍奉”她们着换麻衣神服,便不道缘由守候于殿外。
女眷受玄翎卫的血剑相邀入宫赴宴,不论品阶齿序,孰妻孰妾。
据闻阵前已节节败退,甚有兵者临阵弃甲,武将夫人们暗忖今朝入宫赴宴只怕为人质,若是东岚人打进宫后,她们必将一齐殉了太后。
年仅四岁的薛侞环顾四周后,扯了扯母亲的妃裙道:“娘,我们为何扮作神仙,是为太后娘娘贺寿么?”
骁骑将军薛夫人江妗对幺女低声呵斥:“侞儿!娘在家中是如何与你说的,皆忘了吗?”
薛侞撇撇嘴,用一只手捂住耳朵,另一只手偷偷去拿案上的果糕。
江妗并未制止幺女的小动作,又不禁忧心,自己的丈夫骁骑将军薛复北与三子皆于上旬的桐尧关一战中惨败被俘,迄今生死未卜。
她心中愁苦难言:国本将崩,幺女未龀。
夕昏时分,众官员內眷被囚在殿内多时,不乏浮躁不安起来。
“啧,哀来愁去的还不是你们宋家女作怪,诸位夫人们心知肚明,她宋家辈辈荣登后位,前一个蛊惑圣心,今遭这个竟要覆灭南芮!”户部尚书纪家夫人道。
“纪家姐姐好生无状!论起来鲁国公宋家太夫人可还是你的嫡姑子,再说君都宋家与我们雍都宋家早已分家,通敌叛国竟往头上扣,简直笑话!”雍州宋家媳道。
“慎言!”一直寡言闭目盘佛珠的先丞江太夫人喝令。
宋家媳方知失言,顺即噤若寒蝉。
众人心中久久盘旋着“通敌叛国”四个字,一想到那位与宋后渊源深长的前国师,今朝的东岚太子沈明徵,后许齐齐缄口。
“太后娘娘到!”殿门轰然而开,宫人厉声穿透画廊朱墙。
众夫人一惊,随即起身理饰,垂目肃容,群跪齐呼“娘娘千秋万岁”。
小薛侞将果糕蜷藏于手心,偷偷抬头瞧了两眼那扫过红玉阶的玄色银凤绣裙。
“平身。”
风穿长乐殿,鸾佩玉石相击不绝于耳,却无一声觥筹之音。
起身后,命妇们与朝臣面面相觑,皆对眼前熟人身着的云肩朱紫衣震诧不已。
百官命妇皆着神服为后祝宴,何等荒诞不经。
礼官始唱寿礼,听至后半程,小薛侞已昏昏欲睡,遽然一声旱雷,吓得她猛往母亲怀里躲,袖中果糕掉落在地。
垂首礼官看到礼单最后一礼时,直觉唇干舌燥,神容晦暗不明起来,他先失神喃喃着,后盖过雷声大呼,语色凝噎。
“东岚国镇北将军贺平南献上……献上……骁骑将军薛复北,与校尉薛翦人首一双!”
众人大骇,薛复北的发妻江妗闻声拔座而起,她浑身冷颤,发觉失态后顺即坐下,死死扣住幺女的手。
她不能非诏上前,即使那屈辱摆在匣中的人可能是她的丈夫与长子。
宋惜霜神色渐沉,一把将座侧玄光剑抽出走下高台。
群臣伏跪,瞄向那柄剑后大气也不敢喘。
南定二十五年,太子昼便是用这把剑诛杀数百儒生,剑柄上的庾紫长缨染成了朱浓。
唱礼官听来,剑微微擦在墨玉地砖上的声音像自己被凌迟了千万次,他伏跪于地,贴身麻衣沾满汗腻,接过属下递上的檀匣高举于顶。
上方的丝丝血腥味渐浓,钻入他鼻中后,顿觉心跳如雷。
众目偷睽下,宋惜霜缓缓打开那方像剑匣般的木盒。
人颅上的皮肤已然干瘪,眼睑未阖,直对她的目光。
她紧紧阖上双目。
“啊!”薛复北之妻江妗遥遥望去,定睛一看便知这是枕边人与十月怀胎的长子无疑,不禁悲恸失声。
左右夫人垂泪中连连将其环住。
薛侞迷蒙扯住母亲腰间丝绦,在她视角只能看到阿爹与哥哥的头冠沾了血污,她想问失态的母亲为何,但不敢开口。
宋惜霜放下了玄光剑,两手发颤仔细合上木匣,群臣喧闹中她仿佛回到了君都出兵那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