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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甚至能想象出那钢铁扭曲崩裂、碎片横飞的惨烈景象。
浓烟缓缓散去。
炮身依旧稳稳地立在原地!黝黑的铸铁炮管在阳光下泛着冷硬的光泽,炮口处,一缕淡淡的青烟袅袅升起。
炮尾处用于泄压的泥塞完好无损。
“炮没炸!”不知是谁先喊了出来,声音里充满了劫后余生的狂喜。
沈文忠第一个从地上跳起来,顾不得拍打身上的尘土,一把推开挡在身前的亲兵,冲到炮管旁。
他顾不上烫手,急切地用手去摸炮尾和炮身连接处,又俯下身,仔细查看炮口。除了被熏黑,没有一丝裂纹!
他猛地抬起头,金丝眼镜后的眼睛里爆发出难以置信的光芒,激动得嘴唇都在哆嗦:“成了!炮身强度……通过了!”
“报靶!快报靶!”监造官的声音也因激动而变了调。
远处,两个骑马的观测兵早已扬鞭催马,如离弦之箭般冲向靶标所在的土墙。
所有人的目光都追随着那两个在旷野上疾驰的小黑点,心再一次悬了起来。射程和精度,才是膛线存在的真正意义!
时间仿佛被拉长了。
每一息都无比漫长。
终于,一骑快马率先奔回。马上的观测兵满脸通红,气喘吁吁,声音因极度的兴奋而走了调,嘶喊着报告:
“禀大人!炮弹正中靶心!正中靶心白圈!距离……距离三百五十步!比老炮远了足足一百步有余!”
“三百五十步?!”
“老天爷!一百步?!”
“真的打中了?!”
短暂的死寂之后,靶场上猛地爆发出山呼海啸般的欢呼!
工匠们、士兵们激动地拥抱、跳跃、挥舞着手中的帽子工具,巨大的声浪几乎要将靶场掀翻!
一百步的射程提升,在冷热兵器交替的战场上,意味着什么?
意味着更安全的距离,意味着更精准的打击,意味着可以率先将死亡倾泻到敌人的头顶!
沈文忠紧绷的脸终于松弛下来,长长地、无声地吁出一口气,仿佛卸下了千斤重担。
他下意识地推了推鼻梁上的眼镜,指尖却触到一片冰凉的汗湿。他转过身,目光穿过欢呼的人群,去寻找那个熟悉的身影。
陈三更依旧站在原地,没有欢呼,没有雀跃。
他慢慢地、有些吃力地从地上爬起来,那条瘸腿似乎比平时更僵硬了些。
他布满沟壑的脸上沾满了尘土,表情却是一片近乎空白的茫然。
浑浊的老眼死死盯着那门兀自散发着硝烟气息的劈山炮,仿佛第一次认识这个相伴半生的老伙计。
三百五十步……正中靶心……他粗糙的手指在冰冷的炮管上无意识地滑动着,指尖清晰地感受到那镗床切削出的、均匀而陌生的螺旋凹槽的触感。
他猛地缩回了手,像是被烫了一下。一种极其复杂的情绪在他胸腔里翻涌——是震惊,是难以置信,是技艺被超越的失落,更有一种深切的、对于自己笃信了一辈子的东西被无情打破的茫然。
他张了张嘴,似乎想说什么,最终却只是喉结艰难地滚动了一下,发出一声模糊的、意义不明的咕哝。
他默默地弯下腰,捡起掉落在尘土里的旧帆布工具袋,拍了拍上面的灰,然后拖着那条僵硬的腿,一步一步,沉默地离开了喧嚣的靶场,背影在惨淡的冬日阳光下,显得格外佝偻而孤寂。
那震天的欢呼声,似乎与他隔着一层厚厚的、无形的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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光绪二年,夏。肃州城外,嘉峪关下。
黄沙莽莽,戈壁无垠。炽烈的阳光毫无遮拦地倾泻而下,将大地烤得滚烫,空气在热浪中扭曲变形。
一支庞大得望不见尽头的队伍,正如同一条沉默而坚韧的钢铁洪流,缓缓地、却无可阻挡地向西涌动。
战马的铁蹄踏起蔽日的烟尘,士兵们扛着上了刺刀的洋枪,背着沉重的行囊,黧黑的脸庞上刻满了风霜与征尘,眼神却如同淬火的刀锋,锐利而坚定。
小主,
车轮辚辚,满载着粮草、弹药、帐篷的辎重大车绵延不绝,发出沉重而单调的呻吟。
一面巨大的、红底金字的“左”字帅旗,在队伍最前方猎猎招展,如同指引方向的灯塔。
旗下,须发皆白、面容清癯却目光如电的左宗棠,身着一件半旧的青布棉袍,并未骑马,而是端坐在一乘由四名亲兵抬着的素色肩舆之上。
他的腰背挺得笔直,如同千百年风吹雨打依然屹立不倒的胡杨。
他的视线越过汹涌的人潮,越过苍凉的关隘,投向西北那片被阿古柏窃据的广袤疆土,深邃的目光中,燃烧着收复山河的熊熊烈焰。
在帅旗之后不远,一支由数百峰健壮骆驼组成的特殊驼队,格外引人注目。
这些骆驼体格雄健,步伐沉稳,背上驮负的并非寻常的粮袋或木箱,而是一个个用厚实油布紧紧包裹、捆扎得异常严密的巨大包裹。
包裹的形状棱角分明,异常沉重,压得骆驼宽厚的脊背微微下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