得殿内嗡嗡作响。
几位老臣惊得身子一颤。李鸿章脸上的从容瞬间凝固,折扇停在了胸前,眼神锐利如针地刺向左宗棠。
左宗棠全然不顾那针锋相对的目光,他猛地一撩袍襟,竟从怀中郑重地捧出一个物件。
那是一个尺余见方的黄杨木匣,木质普通,做工粗朴,匣盖上甚至留着几道深刻的刀痕和沙砾摩擦的印记,显是经年累月随军辗转的旧物。
他双手捧着木匣,如同托着千钧之重,一步步稳稳走向御阶之下。
“陛下!”左宗棠的声音因激动而微微发颤,他双手捧着那粗糙的黄杨木匣,如同托着千钧之重,一步步稳稳走向御阶之下。
在距离御座数步之遥处,他猛地停住脚步,深吸一口气,那动作带着一种近乎决绝的仪式感。他“咔哒”一声掀开了木匣的铜扣。
殿内死寂。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那小小的木匣上,连光绪帝也下意识地向前倾了身子。
木匣开启的瞬间,没有珠光宝气,没有奇珍异玩。
只有一片干燥、粗砺、带着西北戈壁特有苍凉气息的沙土,在殿内昏暗的光线下呈现出一种黯淡的浅黄褐色。
左宗棠手臂用力一倾——哗啦!
匣中的沙土如同决堤的浊流,倾泻而出,瞬间在光洁如镜的御阶金砖上铺开一小片刺目的黄沙之地。
几粒沙砾甚至顽皮地跳跃着,滚落到光绪帝龙袍的下摆边缘。
“陛下请看!”左宗棠的声音如同裂帛,带着风刀霜剑磨砺出的金石之音,在这死寂的殿堂中轰然炸响,震得梁上微尘簌簌而下。
他枯瘦的手指直直指向阶下那片突兀的沙土,指尖因用力而微微颤抖。
“此土,取自嘉峪关外!取自哈密城头!取自天山古道!”
他的目光灼灼,仿佛能穿透殿宇的穹顶,看到那万里之外的瀚海孤城、雪岭雄关。
“这每一粒沙下,都浸透了我汉家将士的血!都掩埋着张骞的使节杖痕!都烙印着班超的定远雄心!都回响着大唐安西都护府的号角!此乃我华夏列祖列宗披荆斩棘、浴血开拓之汉唐故土!”
他的声音陡然转为沉痛而凌厉,每一个字都如同重锤,敲打在在场每一个人的心上:
“李鸿章言弃之如敝履?试问!若弃此新疆万里河山,则我屏障尽失!关外蒙古诸部,顿失依托,如同断臂残肢,何以自存?届时,强俄铁蹄自西北长驱直入,浩罕、阿古柏之流趁火打劫,甘陕危矣!甘陕一失,则中原门户洞开,京畿重地,顿成前线!陛下试想,卧榻之侧,岂容豺狼酣睡?京师之安,系于西北一隅之存亡!此非危言耸听,乃千古不易之至理!”
他环视殿内,目光如炬,扫过一张张或惊愕、或沉思、或漠然的脸庞:
“今日若弃新疆,无异于自毁长城!他日九泉之下,我等有何面目,去见卫青、霍去病?去见那些埋骨黄沙、只为‘明犯强汉者,虽远必诛’的列祖列宗?!”
最后一句,他几乎是吼出来的,带着一种椎心泣血的苍凉,在空旷的大殿里激起令人心悸的回响。
那回音撞击着雕梁画栋,仿佛无数先贤英魂在无声地呐喊。
阶下那片粗粝的沙土,在死寂中仿佛拥有了生命,无声地诉说着千年的血性与坚守。
“好一个‘汉唐故土’!”一声清冷如冰刃的嗤笑突兀地切断了那悲壮的回响。李鸿章脸上的肌肉微微抽动了一下,随即恢复了那副掌控全局的从容。
他手中的折扇“唰”地一声再次展开,扇面上那几艘精心勾勒的舰船图样,此刻在殿内烛火映照下,泛着冷硬而遥远的光泽,与他唇边那抹讥诮的笑意形成诡异的反差。
“左季高,”他直呼左宗棠的表字,声音不高,却清晰地钻入每个人的耳膜。
“你口口声声‘汉唐故土’,‘列祖列宗’……情怀可嘉。”
他微微一顿,语气陡然变得尖锐如针,“然则治国平天下,岂能仅凭一腔孤勇与陈腐旧梦?你只看到沙土下的枯骨,可曾睁眼看看这煌煌殿宇之外的世界?”
他手腕一抖,折扇轻摇,那几艘墨线勾勒的舰船仿佛随时要破纸而出,驶向惊涛骇浪:
“英吉利巨舰叩关,炮火撕裂虎门;法兰西铁甲横行,兵锋直指津沽!此乃切肤之痛,亡国之危!就在眼前!”
他猛地踏前一步,气势逼人,目光如电直刺左宗棠。
“新疆纵是故土,然万里悬隔,戈壁流沙,人丁稀少,物产瘠薄,岁岁耗费朝廷倾国之力维系!反观东南膏腴之地,乃我赋税根本,万民所系!如今强敌环伺于海疆,我水师朽烂,炮台陈旧,如何御敌于国门之外?一旦海疆有失,财源断绝,纵有万里西域,亦不过是为他人作嫁衣裳!你所谓的‘屏障’,在西洋巨炮之下,顷刻间便成齑粉!此非妇人之仁,实乃不识时务、因小失大之愚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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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愚忠”二字,如同淬毒的匕首,狠狠掷向左宗棠。
殿内气氛降至冰点,几位倾向海防的官员脸上露出深以为然的神色,微微颔首。
连御座上的光绪帝,眼中也闪过一丝迷茫与动摇,稚嫩的目光在那片刺目的黄沙和李鸿章扇面上冰冷的舰船图样之间游移不定。
海风似乎裹挟着咸腥的铁锈味,透过殿宇无形的缝隙吹了进来,压过了西北沙土的干燥气息。
“你…咳咳…咳咳咳……”左宗棠胸膛剧烈起伏,仿佛被那“愚忠”二字狠狠击中,一股难以遏制的腥甜直冲喉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