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惶恐,只有一片坦荡的赤诚和磐石般的坚定。
他迎着左宗棠那双能洞彻人心的眼睛,一字一句,掷地有声:
“回大帅!福祥起于草莽,开馆授徒,讲的是一个‘义’字!当日裹挟堡民,是为活命,情非得已!今蒙刘军门不杀之恩,结为兄弟,更知朝廷雷霆雨露,皆有其道!灵州殷鉴不远,福祥岂忍再见桑梓父老血流成河?此其一!”
他顿了顿,胸膛起伏,声音愈发激昂:“其二!刘大哥待我以诚,解缚赠袍,结为兄弟!士为知己者死!董福祥虽粗鄙,亦知‘忠义’二字重逾千钧!此身此命,已许刘大哥,许朝廷!若生二心,天地不容,人神共诛!”
“其三!”他目光灼灼,如同燃烧的炭火,“大帅挥师西来,志在平定陕甘,安抚回汉,重现太平!此乃煌煌正道!福祥生于斯,长于斯,深知此地回汉情弊,沟壑险阻!愿为大帅前驱,效犬马之劳!以我血肉,赎我前罪!以我董字营数千陕北子弟的血勇,为大帅荡平叛逆,开此太平之路!此心此志,天地可表!大帅明察!”
字字铿锵,发自肺腑。节堂内一片寂静。
左宗棠敲击桌面的手指不知何时已经停下。他那双深潭般的眼睛凝视着董福祥,审视着他脸上每一寸坚毅的线条,感受着他话语中那股滚烫的、近乎燃烧的赤诚与决绝。
良久。
左宗棠清癯的脸上,那刀刻般的皱纹似乎微微舒展了一下,眼中锐利的审视渐渐沉淀,化作一种深沉的、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激赏。
他缓缓站起身,绕过帅案,走到董福祥面前。
“起来说话。”声音依旧平淡,却少了几分冰寒。
董福祥依言起身,垂手肃立。
“陕甘乱局,糜烂千里。回汉仇杀,积怨如山。欲要长治久安,非仅凭武力剿杀可成。”
左宗棠的目光越过董福祥,仿佛投向西北广袤而苦难的土地,“需剿抚并用,需识地理、知民情、晓回务之干才,深入虎穴,宣谕朝廷德意,分化瓦解,方能收事半功倍之效。”
他重新将目光投向董福祥,那目光变得深邃而充满力量,“董福祥,你出身此地,熟悉风土人情,在回汉之中皆有根基声望。更难得者,是你这份为保桑梓甘愿自缚的担当,和你此刻眼中这份洗心革面、愿为朝廷效死的赤诚!”
他猛地提高了声音,带着一种决定千钧的决断:“刘军门保举你为‘董字营’统领,本帅照准!然,陕甘要安靖,西北要屏障,区区一营,格局太小!”
董福祥心头猛地一跳,屏住了呼吸。
“本帅决议,”左宗棠的声音如同金铁交鸣,在节堂内回荡。
“以你‘董字营’为骨干,再行招募陕甘忠勇果敢之士,扩编为‘甘军’!你董福祥,即为此甘军首任统领!秩从三品,授游击将军衔!专责抚定地方,协同大军进剿,并为日后经略西域,预做筹谋!”
甘军统领!游击将军!
这几个字如同惊雷,在董福祥耳边炸响!他猛地抬头,难以置信地看着左宗棠。
从自缚待死的囚徒,到一军统领、朝廷命官!这转变之大,如同一步登天!
“噗通!”
董福祥没有丝毫犹豫,再次重重跪倒在地!这一次,是双膝!
额头狠狠磕在冰冷的青砖地面上,发出沉闷的响声。
“大帅!”再抬起头时,这位铁打的汉子已是虎目含泪,声音哽咽,却带着一种焚身以报的炽热与坚定。
“董福祥……何德何能,蒙大帅如此破格拔擢!知遇之恩,如同再造!福祥在此立誓:自今日起,甘军上下,即为大帅手中之刀!大帅所指,便是甘军血战之地!刀山火海,万死不辞!若违此誓,若负大帅信重,董福祥愿受千刀万剐,永世不得超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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字字泣血,句句铭心。
左宗棠看着他额上因用力磕碰而迅速泛起的青紫,看着他眼中滚烫的泪水和燃烧的忠诚,终于微微颔首。
他伸出手,亲自将董福祥扶起。
“记住你今日之言。甘军之责,重于千钧。好自为之!”
数月后,金城兰州,黄河奔腾的浊浪在夕阳下翻涌着血色的光芒。
城郊校场,旌旗蔽空,猎猎作响。一面簇新的大纛在如林枪戟的拱卫下,高高矗立于点将台中央。
玄色为底,金线盘绕,正中一个斗大的、铁画银钩的“董”字,在血色残阳的映照下,迸射出凛然的威严与冲天的杀气!
点将台下,黑压压一片,肃立着数千名甘军将士!
他们大多来自陕北的沟壑山塬,面容粗粝,眼神却如淬火的刀锋,锐利而坚定。崭新的号衣,闪亮的兵刃,整齐的队列,无声地宣告着一支新生力量的崛起。
董福祥,一身崭新的三品武官豹补服,头戴青金石顶戴,按剑肃立于大纛之下。
阳光勾勒出他棱角分明的侧脸,那道曾代表耻辱的绳索勒痕早已淡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洗练后的沉稳与厚重。
他目光缓缓扫过台下每一张年轻而充满血性的脸庞,那是他的兵,是甘军的魂!
是他董福祥以性命相托、以忠义相系的袍泽兄弟!
他深吸一口气,那气息仿佛吸尽了黄河的奔涌与黄土的浑厚,胸膛在崭新的官服下贲张。猛地,他拔出腰间佩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