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车夫们死死拽紧缰绳,身体拼命向后倾斜,用自身的重量抗衡着车辆向深渊滑落的趋势。拉车的牛马口鼻喷着粗重的白气,四蹄在湿滑的石板或木板上奋力蹬踏、打滑,蹄铁撞击石头迸出点点火星。
王铁柱和湘勇们分成几队,用粗大的绳索套住最沉重车辆的两侧,像纤夫一样在狭窄的栈道上喊着号子,用血肉之躯拖拽着钢铁前进。
绳索深深勒进他们磨破结痂的肩膀,汗水、血水混在一起,染红了绳索和破烂的号褂。
“稳住!左边!左边车轮悬空了!”一声变了调的嘶吼突然炸响。
一辆装载着沉重锅炉炉胆的牛车,在通过一处因雨水冲刷而格外松软泥泞的弯道时,外侧的车轮猛地陷了下去!
整个车身瞬间向悬崖外侧倾斜了可怕的三十度!
拉车的两头犍牛惊恐地哞叫,四蹄乱蹬,却无法阻止车体继续滑落!
沉重的炉胆在车厢里猛地滑动,发出令人牙酸的金属摩擦声,加剧了车辆的失衡!
外侧的车轮已经完全悬空,只剩下内侧车轮和车夫死命向后拽的力量在苦苦支撑!
只需片刻,连车带牛都将坠入那万劫不复的深渊!
“顶住!”王铁柱眼珠血红,如同疯虎般第一个扑了上去,用自己宽阔的后背死死顶住正在下滑的车厢尾部!
几个附近的湘勇也毫不犹豫地扑上,肩膀、脊背,所有能用上的部位都死死抵住那冰冷的、正在滑向死亡的铁与木!
他们的双脚在泥泞中奋力蹬踏,却依然被那巨大的力量推着向悬崖边缘一点点滑去,鞋底在泥地上犁出深深的沟痕!
“圆木!快!垫圆木!”胡雪岩的吼声带着撕裂般的沙哑。
他根本顾不上身份,连滚带爬地冲向路边堆积的备用圆木,抱起一根碗口粗的木头就冲向险境。
其他人如梦初醒,纷纷抱起圆木冲上去。一根、两根……圆木被疯狂地塞进悬空的车轮下方,用肩膀和脊背死死顶住,再用大锤拼命砸实!每塞进一根,下滑的势头就为之一顿。
终于,在车轮下密密垫起一层圆木后,那令人绝望的滑动,在距离栈道边缘不足一尺的地方,被强行止住了!
所有人都瘫倒在冰冷的泥泞里,胸膛剧烈起伏,如同拉破的风箱,劫后余生的虚脱感席卷全身。
胡雪岩跪坐在冰冷的泥浆里,双手支撑着身体,指尖深深抠进湿冷的泥土。
他剧烈地喘息着,每一次吸气都带着泥土和草木的腥气,还有浓重的汗味、牲口的臊味和金属的锈味。
眼前是王铁柱他们瘫倒的身影,是车轮下那救命的、沾满污泥的圆木,是那台悬于一线、差点葬身深渊的锅炉炉胆。
他缓缓抬起头,目光越过惊魂未定的车队,投向西北方向。
秦岭的千山万壑在暮色中只剩下连绵起伏的黑色剪影,沉默而巨大。
但胡雪岩知道,穿过这最后的屏障,就是兰州。
左帅的目光,林公的遗志,还有这耗尽心血、伤痕累累的机器局“种子”,都在那个方向。
他挣扎着站起身,抹了一把脸上的泥水和汗水,声音疲惫却异常清晰,穿透了秦岭沉重的暮霭:“清点损失,就地加固!明日……继续上路!”
当最后几辆装载着机器残骸的牛车,在漫天飞扬的黄色尘土中,如同跋涉了千年的疲惫旅者,终于缓缓碾过兰州那饱经风霜的城门洞时,城头上,一杆杏黄色的总督大纛正迎着猎猎西风,笔直地指向苍穹。
旗帜下方,左宗棠负手而立,一袭洗得发白的旧官袍在风中被吹得紧贴在身上,勾勒出他依旧挺拔如松的身形。
他的目光,越过了脚下喧嚣入城的人流车马,越过了低矮的土坯民房,牢牢锁定在那几辆被泥浆和风尘包裹得几乎看不出原貌的重载牛车上,尤其是那被厚厚油布遮盖、却依然能看出庞大轮廓的蒸汽机部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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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站在那里,如同一尊沉默的青铜雕像。
城下传来车夫的吆喝、牛马的嘶鸣、湘勇们沙哑却带着解脱的招呼声,还有金属部件在颠簸中沉闷的碰撞声……所有的嘈杂,似乎都无法侵入他身周那无形的屏障。
唯有那双深邃的眼眸深处,仿佛有滚烫的熔岩在无声地奔流、涌动。他脸上的线条如同刀劈斧凿,每一道皱纹都刻着风霜和不容置疑的意志,此刻却微微抽动了一下。
城下,胡雪岩在王铁柱的搀扶下,挣扎着从一辆牛车上跳下。
他步履蹒跚,几乎站立不稳,身上那件名贵的杭绸长衫早已看不出底色,被泥浆、汗渍和不知名的油污浸染得板结发硬,撕开了好几道口子,狼狈地挂在身上。
他抬起头,正迎上城头那道沉静如渊、却又仿佛能穿透一切的目光。
胡雪岩下意识地想整一整衣冠,手抬到一半,却又颓然放下。
他嘴唇翕动了几下,似乎想说什么——禀报一路的艰辛?痛陈损失的惨重?
诉说那些沉入江底的齿轮、在秦岭泥泞中变形的机件?但最终,他只是艰难地、极其缓慢地,朝着城头上那个身影,深深、深深地躬下了腰。
这一个鞠躬,仿佛耗尽了他仅存的所有力气,腰背弯得像一张拉满的弓,久久未能直起。
千言万语,无尽的疲惫与重负,都在这无声的一躬里。
左宗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