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西北烽烟
住同样在泥泞中奋力挣扎的坐骑,雨水顺着他的斗笠边缘如瀑布般流下,模糊了他的视线。
他抹了一把脸上的雨水,环顾四周。整支队伍,连同宝贵的辎重车辆,全部瘫痪在这片无边无际的、粘稠冰冷的黄褐色泥沼之中。
人喊马嘶,一片混乱。前进?寸步难行!后退?同样深陷泥潭!
更致命的是,这场突如其来的暴雨,彻底浇灭了他们携带的最后一点火种。
粮车陷在泥里,被雨水浸泡。士兵们哆哆嗦嗦地围拢在一起,有人从怀里掏出最后的半袋杂粮——混合着麦粒、豆子和麸皮的救命之物——已经被雨水浸得半湿。
他们试图寻找干柴生火,可在这样的大雨和泥泞中,哪里还能找到一丝干燥的引火之物?
绝望,如同这冰冷的雨水,渗透骨髓。
几个士兵围成一圈,用身体勉强挡住一点风雨。一人小心翼翼地解下头盔,伸出去接了些浑浊的、满是泥沙的雨水。
另一个士兵颤抖着,将那半袋湿漉漉的杂粮倒了一些进去。浑浊的雨水混着泥沙,包裹着湿冷的粮食。
“这……这怎么吃?”一个年轻的士兵看着头盔里那碗“泥汤杂粮”,胃里一阵翻江倒海。
“不吃?等着饿死?”旁边一个老兵劈手夺过头盔,浑浊的眼睛里只剩下对生存最原始的渴望,“生火是没指望了!就这么吃!是泥也得吞下去!吞下去才有力气爬出这鬼地方!”
他用粗糙的手指,直接从冰冷的泥汤里捞起一把湿淋淋、沾满泥沙的杂粮,猛地塞进嘴里,腮帮子机械地、艰难地蠕动着,喉结滚动,发出痛苦的吞咽声。
泥沙摩擦着喉咙,带来一阵剧烈的呛咳。
杨岳斌默默地注视着这一幕。雨水顺着他冷硬的下颌线不断滴落。
他腰间那面小小的令旗,早已被泥水浸透,湿漉漉、沉甸甸地贴在冰冷的官袍上。曾经象征着无往不利、劈波斩浪的金色波涛纹样,此刻被泥浆覆盖,黯淡无光,像一条搁浅在烂泥滩上的死鱼。
他微微侧头,目光投向泥泞深处,浑浊的水洼里映出他模糊的倒影——一个浑身泥污、狼狈不堪的将领,腰间悬着一面同样污浊不堪的令旗。
那倒影在水面晃动,破碎,如同他此刻的处境和信念。
“废物!无能!迁延畏战!坐视糜烂!”尖利刻薄的咒骂声,仿佛还在签押房那阴冷的空气里回荡。
几份被揉皱又展开的邸报和私函,像冰冷的毒蛇,盘踞在杨岳斌的案头。
那是京师快马加鞭送来的“问候”。
一份是正式邸报的抄件,上面用毫无感情的公文体写着:
“……御史某某参劾陕甘总督杨岳斌,督师经月,逡巡不进,坐拥重兵于兰州,坐视庆阳沦陷,生灵涂炭。迁延畏战,贻误戎机,罪莫大焉……”
另一份是同乡京官的私信,字里行间透着焦灼和无奈:
“……厚庵兄台鉴:弹章如雪片,皆言兄拥兵自固,畏敌如虎。朝议汹汹,主上震怒。阿古柏势大,陕甘回乱复炽,此诚危急存亡之秋也!然众口铄金,积毁销骨……望兄速决,勿使清名毁于一旦……”
“迁延畏战?”杨岳斌枯坐在冰冷的太师椅里,手指无意识地反复摩挲着腰间那面令旗。
令旗早已干透,但泥浆浸染的污痕却深深沁入了丝线的纹理,无论如何擦拭,那象征湘江清流的金色波涛,都蒙上了一层洗不去的、晦暗的土黄色。
这污浊的颜色,刺痛了他的眼睛,更像是一记记响亮的耳光,抽打在他戎马半生的尊严之上。
他何尝不想战?水师健儿困于旱塬,拼凑的孤军深陷泥潭,粮草断绝,后方不稳……这些锥心刺骨的难处,那些端坐京师暖阁、高谈阔论的御史们,如何能懂?他们只看到城池陷落,只看到大军“停滞”,便迫不及待地扣上“畏战”的帽子,恨不能立刻将他打入万劫不复之地。
门“吱呀”一声被推开,老幕僚吴先生端着一碗几乎看不到米粒的稀粥,脚步沉重地走了进来。
他将粥碗轻轻放在案角,看着杨岳斌深陷的眼窝和鬓边骤然增多的霜色,嘴唇动了动,最终只化作一声沉重的叹息。
那叹息声在寂静的房间里显得格外清晰。
“大帅……多少进一点吧。身子……要紧。”吴先生的声音干涩沙哑。
杨岳斌的目光从污浊的令旗上移开,落在面前那碗清澈见底的稀粥上。
米汤微微晃动,映出他憔悴而模糊的影子。他端起碗,冰凉的碗壁贴着掌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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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有动勺,只是将碗凑到唇边,小口地啜饮着那几乎没有温度、更谈不上味道的汤水。
一股冰冷的液体滑过喉咙,带来的不是慰藉,而是更深沉的寒意和无力感。
就在这时,一阵急促到变调的脚步声由远及近,像鼓槌狠狠砸在人心上!砰!签押房的门被猛地撞开!
一个浑身浴血的传令兵,如同血葫芦一般滚了进来,他头盔丢了,甲胄破碎,脸上布满血污和泥泞,只剩下两只眼睛瞪得滚圆,充满了极致的恐惧和绝望。
“大帅!……兰……兰州……”传令兵扑倒在地,声音嘶哑破裂,带着哭腔,“城……城破了!回逆……回逆马元帅……里应外合……破了东门……杀……杀进来了!满城……满城都是火……都是血啊大帅!”
“噗通”一声,吴先生手中的拂尘掉在地上,他脸色瞬间惨白如纸,身体晃了晃,几乎站立不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