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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马尾军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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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没有。一丝一毫都没有。只有一片为国奔走的赤诚,和一种洞悉时势、力挽狂澜的自信,如同灼热的岩浆,在那看似油滑的商人外表下奔涌。

  时间在死寂中缓缓流逝,沉重得令人窒息。窗外,酝酿已久的暴雨终于倾盆而下,豆大的雨点密集地砸在青石板上,发出震耳欲聋的哗哗巨响,如同天地在为这场无声的较量擂鼓助威。

  蓦地,左宗棠动了,他缓缓地、极其缓慢地松开了紧攥扶手的手。

  那双手因长时间用力而微微痉挛着,指节处一片惨白。他抬起右手,伸向胡雪岩高举的那叠文书。

  指尖在触碰到纸张边缘时,竟几不可察地微微颤抖了一下。

  他接过那叠犹带着胡雪岩体温的文书,没有立即翻看,只是将其沉沉地按在冰冷的紫檀木案几上。

  然后,他抬起头,目光不再是审视的利剑,而变得无比复杂,如同深不见底的寒潭,映照着窗外骤雨倾盆的晦暗天光,也映着堂下那个一身泥泞、却仿佛能撬动万钧国事的宝蓝色身影。

  一声悠长、沉重,仿佛承载着千钧重负,又带着某种巨大壁垒轰然坍塌的叹息,从左宗棠胸腔深处发出,在死寂的花厅里幽幽回荡,竟压过了窗外震耳的雨声。

  “林公……”他喃喃自语,声音低沉沙哑,如同梦呓,却清晰地传入每个人的耳中。

  “昔日湘江夜话,公言‘器不良’、‘技不熟’乃败战之根……学生今日方知……”他微微阖上双目,仿佛疲惫至极,又仿佛在追忆那早已逝去的、江涛拍岸的夜晚。

  片刻,他复又睁开眼,目光如电,直射胡雪岩,那眼神中再无半分疑虑与轻视,只剩下一种沉甸甸的、如同淬炼过后的精铁般的认可与托付。

  “胡——雪——岩!”左宗棠一字一顿,唤出了这个名字,不再是疏离的“胡光墉”,声音斩钉截铁,带着不容置疑的力度,“自今日起,马尾船政一切采办事宜,无论巨细,无论华洋,无论银钱几何,皆由你一体统筹!所办之事,只需事后报备于本督及船政大臣!本督予你专断之权,便宜行事!望你不负此权,不负此托,更不负——此国!”

  “草民胡雪岩——”胡雪岩撩起沾着泥水的袍角,推金山倒玉柱般,双膝重重跪倒在冰冷的青砖地上,发出咚的一声闷响,盖过了窗外的风雨。

  他昂起头,声音因激动而微微发颤,却字字铿锵,如同金铁交击,在这肃杀的花厅中激起回响,“谢制台大人信任!雪岩必竭尽驽钝,肝脑涂地,以报大人知遇,以报国家深恩!”

  暴雨如注,疯狂地冲刷着总督衙门的飞檐斗拱,水帘沿着瓦当倾泻而下,在阶前汇成湍急的水流。

  花厅内,烛火被门缝灌入的冷风吹得摇曳不定,在众人脸上投下明明灭灭的光影。左宗棠端坐如岳,目光越过跪伏在地的胡雪岩,仿佛穿透这重重雨幕,望向了马尾那片尚是滩涂的荒凉之地。

  船政的龙骨,似乎已在惊雷暴雨中,铮然作响。

  夜已深沉如墨,总督衙门的签押房内,只余下一盏孤灯。

  灯花偶尔噼啪爆开,溅起几点细碎的光星,映照着左宗棠伏案的身影。

  窗外,雨势渐歇,只余下檐角滴水的单调声响,嗒,嗒,嗒,如同更漏,敲打着漫漫长夜。

  案头,摊开着那份白日里胡雪岩呈上的、沉甸甸的兑换文书副本。

  墨迹在灯下显得格外清晰。左宗棠并未细看那些繁复的数字和洋文条款,他的目光长久地停留在一份刚刚起草完毕的奏折草稿上。

  小主,

  “窃惟船政之兴,事体重大,非专其责成、精选良才,无以收实效而杜虚糜。查有浙江绅商胡光墉……”

  笔锋在此处顿住,饱蘸的朱墨在“胡光墉”三字上凝聚成一点沉重的猩红,仿佛凝结着白日里所有的惊涛骇浪与峰回路转。

  左宗棠提起笔,悬于纸上。昏黄的灯光将他紧锁的眉头和深邃的眼窝映照得如同刀刻斧凿。

  白日里花厅上那一幕幕,清晰如昨:胡雪岩那沾着泥点的宝蓝绸衫,那亮得灼人的眼神,那快、准、合三字如惊雷贯耳,那五万三千七百两白银沉甸甸的分量……还有自己那一声混杂着惊愕、醒悟与沉重托付的叹息。

  他目光沉沉,落在“胡光墉”三个字上。光墉,是其名,端方雅正。雪岩,是其号,亦是其行走商海、立于滚滚红尘的凭仗。

  此役之后,在他左季高心中,那个精明油滑的“商贾”胡光墉已然模糊、淡去。

  取而代之的,是那个在金融战阵中如臂使指、奇招迭出,硬生生从洋人虎口夺下五万巨资的“胡雪岩”!此名,方配其才!此号,方彰其功!更昭示着他左宗棠识人之明、用人之胆!

  手腕微动,饱蘸朱砂的笔尖落下。没有半分犹豫,力透纸背,在“胡光墉”三字上,画下了一道果断而粗重的朱砂横杠!墨色淋漓,如一道斩断过去的血痕。

  随即,笔锋稳健,在旁边空白处,另书下三个筋骨铮然的大字:

  胡雪岩!

  朱砂如血,力透纸背,映着孤灯,灼灼生辉。

  左宗棠搁下笔,长长吁出一口浊气,仿佛卸下了千钧重担。

  他身体微微后仰,靠在冰凉的太师椅背上,闭上双眼。眼前并非一片黑暗,而是清晰地浮现出二十年前,长沙湘江,夜泊孤舟。

  江风浩荡,吹动林则徐花白的鬓发。老人清癯的面容在跳动的烛火下显得异常凝重,手指重重叩击着船舷,发出沉闷的声响,声音里浸透了毕生血泪的教训:“……器不良,技不熟,乃自败之道!剿夷而不谋船炮水军,是自取败也!季高,切记!切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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