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桌上,摊开着一张上好的宣纸,压着温润的玉镇尺。他枯瘦如柴、微微颤抖的手,紧握着一支紫狼毫笔,笔尖饱蘸着浓得化不开的墨汁。
他浑浊的目光,仿佛穿透了墙壁,穿透了时空,落在了遥远而模糊的过往——金田烽烟,湘江誓师,安庆城头血战,天京城破的烈焰……
一张张曾经鲜活、最终却倒在血泊中的面孔,湘军子弟,太平军卒,还有天津废墟里那些扭曲的白色身影……
潮水般涌来,又潮水般退去。
耳边,是无数声音的喧嚣:战鼓号角,厮杀呐喊,民众的欢呼,清流的斥骂,洋人的咆哮,同袍的不平……
笔尖悬停在宣纸上方,浓墨凝聚,一滴墨汁终于不堪重负,悄然滴落。
“嗒。”
一声轻响,在死寂的书房里清晰可闻。浓黑的墨点在雪白的宣纸上迅速晕染开来,像一颗骤然破碎、渗入纸髓的心,又像一个永远无法填补的、深不见底的黑洞,吞噬着一切光明与希望。
曾国藩的手,剧烈地颤抖了一下。他闭上眼,深深吸了一口气,那气息带着垂暮之人的衰败与腐朽。
再睁开时,浑浊的眼底似乎沉淀了所有的喧嚣与挣扎,只剩下一种大彻大悟后的、近乎虚无的平静,以及无边无际的、沉重的疲惫。
他缓缓落笔,笔锋因力竭而显得虚浮、迟滞,却带着一种奇异的、穿透纸背的沉痛力量。
浓墨在宣纸上艰难地洇开,留下两行力透纸背、却又仿佛随时会被风吹散的大字:
倚天照海花无数
流水高山心自知
墨迹未干,在夕阳残照下,闪烁着幽冷而沉重的光。那“心自知”的“心”字,最后一笔拖得极长,微微颤抖着,如同一声悠长而无声的叹息,耗尽了书写者最后的气力。
写罢,笔颓然脱手,滚落在铺着毡毯的地上,洇开一小片墨痕。
曾国藩靠在宽大的椅背里,微微仰起头,望向窗外那片被夕阳染得血红的天空。
秦淮河的方向,隐隐传来缥缈的丝竹管弦之声,悠扬婉转,唱着不知名的曲调,仿佛在为这个即将落幕的时代,奏响一曲隔世的挽歌。
他的目光,最终定格在窗外一株在晚风中轻轻摇曳的老梅枯枝上,久久,久久,不再移动。
那浑浊的眼底,映着漫天如血的残阳,仿佛燃尽了生命最后一点余烬,只留下无边无际的、冰冷的灰烬与苍茫。
书房内檀香早已燃尽,唯余一片死寂,和那幅墨迹淋漓、如同墓志铭般的对联,在残阳里沉默地诉说着一个时代、一位巨人的悲凉终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