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立之寸功。”
他顿了顿,声音里注入了一种沉甸甸的力量:“百战归来再读书。” 他一边说,一边打开了锦盒的盖子。
盒内,并非金银珠玉,只有一副卷好的对联。曾国藩亲手将卷轴取出,在赵魁的协助下,于曾国荃面前徐徐展开。
雪白的宣纸,浓墨淋漓,是曾国藩亲笔所书,笔力遒劲沉雄,却又透着一股内敛的锋芒,十四个大字跃然纸上:
千秋邈矣独留我,百战归来再读书!
墨迹饱满,力透纸背,带着一股洗尽铅华的沉静力量。
花厅里死一般寂静。窗外的风声似乎也停了。
曾国荃所有的动作都僵住了,抓着酒坛的手停在半空,酒液顺着坛口滴落在地毯上,晕开深色的痕迹。
他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地盯着那七个字,如同被施了定身咒。
“百战……归来……再读书……”他喃喃地重复着,声音干涩沙哑,如同梦呓。
这七个字,像七根冰冷的银针,精准无比地刺入了他被野心、恐惧、愤懑和酒精麻痹的心底最深处。
他猛地想起了少年时在湘乡荷叶塘,兄弟俩共守一盏青灯,在父亲严厉的督促下苦读圣贤书的日子。
那些“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的训诫,那些“学而优则仕”的理想,那些纯粹而简单的时光……
是什么时候开始模糊的?是从投笔从戎,拉起团练?还是从一次次血战,踩着尸山血海往上爬?是攻破安庆时的狂喜?还是踏平天京那一刻,被权势和欲望点燃的熊熊烈火?
这十四个字,是回归?还是放逐?是保全?还是另一种更深的无奈?
“大哥……”曾国荃抬起头,望向兄长。曾国藩依旧站在那里,身形瘦削却如岳峙渊渟,脸上依旧是那份令人心悸的平静。
那平静之下,是深不见底的疲惫,是洞穿世事的清醒,是为整个家族在惊涛骇浪中强行稳住舵盘的决绝,还有一种……难以言喻的悲哀。
看着大哥眼中那份沉甸甸的、不容置疑的深意,再看看眼前这“千秋邈矣独留我,百战归来再读书”的十四个大字。
一股巨大的、难以形容的悲怆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淹没了曾国荃。
所有的野心,所有的不甘,所有的愤怒,所有的委屈,在这十四个字面前,都显得如此苍白,如此可笑,如此……不合时宜。
“嗬……嗬嗬……”他喉咙里发出意义不明的声响,像是笑,又像是哭。
他猛地松开手中的酒坛。
沉重的陶坛“哐当”一声砸在地上,摔得粉碎,残酒四溅。
紧接着,他右手闪电般探向腰间,那里悬着他那把饮血无数的佩剑“青霜”。
寒光一闪,利剑出鞘!
然而,这并非反抗。曾国荃看也没看那锋利的剑刃,只是用尽全身力气,狠狠地、决绝地将它掼向地面!
“锵——啷啷啷——!”
刺耳的金铁交鸣声在空旷的花厅里尖利地炸响,久久回荡。名剑“青霜”在冰冷坚硬的地砖上痛苦地扭曲、蹦跳了几下,最终无力地躺倒,寒光黯淡,如同一条被抽去了脊骨的死蛇。
曾国荃踉跄着站起身,高大的身躯此刻却佝偻着,仿佛被抽干了所有力气。
他最后看了一眼地上那柄曾伴随他立下无数战功、也承载了他野心的佩剑,又深深地看了一眼兄长那平静得近乎冷酷的脸,还有那副悬在面前、墨迹未干的“千秋邈矣独留我,百战归来再读书"。
他仰起头,闭上眼,深深地、长长地吸了一口气,仿佛要将这江南冬日所有的寒冷和绝望都吸进肺腑。
再睁眼时,那双布满血丝的眼中,只剩下无边无际的疲惫和一种尘埃落定后的空洞。
一声长叹,如同受伤野兽最后的悲鸣,带着浓重的湘乡土音,嘶哑地、沉重地砸在冰冷的地砖上:
“大哥……这天下,终究容不得我辈……快意恩仇啊……”
话音落下,他不再看任何人,也不再看那把剑和那副字,佝偻着背,拖着沉重的步伐,一步一步,踉跄却又无比坚定地,朝着厅外那片铅灰色的、无边无际的天光走去。
背影消失在门外的阴霾里,只留下满地狼藉,一把弃剑,一副墨联,和一个静立如塑像、唯有眼角微微抽动了一下的曾国藩。
厅外,细碎的雪粒不知何时开始飘洒,无声地落在残破的屋檐和枯寂的枝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