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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弹压?”岑毓英的声音不高,带着一种久居上位的沉稳,却字字清晰,如同冰珠落在玉盘上。
“弹压谁?是弹压那些被逼得家破人亡、祖宗牌位都要被掀了的百姓?还是弹压那些血溅圣庙、以死明志的读书种子?”
他微微一顿,目光转向旁边侍立的心腹师爷,“抚台大人那边,可有消息?”
师爷立刻躬身,声音压得极低:“回大人,抚台大人派人传话,言道‘民气汹汹,事涉文庙根本,当慎之又慎。’ 并说……已‘偶感风寒’,今日不便视事。”
岑毓英嘴角几不可察地向下牵动了一下,似有一丝冷笑,又迅速隐去。
他踱回书案后,并未坐下,手指无意识地敲击着光亮的紫檀木桌面,发出笃笃的轻响,仿佛在计算着某种看不见的筹码。
参将跪在地上,心急如焚,额头上渗出细密的汗珠:
“大人!法夷那边催得紧!那个杜普雷,还有几个兵,被百姓围在文庙里,生死难料!万一……万一他们真被愤怒的百姓……那……那可是泼天的大祸!洋人必定借机兴兵!朝廷降罪,我等万死难辞其咎啊!督宪,不能再犹豫了!”
岑毓英终于停下了敲击的手指。他抬起眼,目光再次投向窗外阴沉的天色,那眼神深邃如古井,似乎穿透了重重雨幕,看到了文庙前那跪满庭院的沉默身影,看到了百姓眼中燃烧的怒火,也看到了京城朝堂之上可能投来的猜忌目光。
“急什么?”他缓缓开口,声音带着一种奇异的平静,却蕴含着不容置疑的力量,“文庙乃圣贤重地,自有浩然正气护佑。法夷无礼在先,激起民变,此乃咎由自取。至于调兵……”
他微微侧首,对着那跪地的参将,语气陡然加重,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传令下去,各标营兵马,未得本督亲笔手令,一兵一卒不得擅动!违令者,军法从事!”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心腹师爷,语气缓和下来,却更显深意,“另外,让府衙的人,去‘疏导’一下。记住,是‘疏导’!告诉那些士绅百姓,聚众闹事,冲击洋人,终究是授人以柄。圣人之道,在明理,在持重。让他们……适可而止。民心,不可侮,然亦不可滥用。”
“标下……遵命!” 参将愣了一下,随即似乎明白了什么,眼中闪过一丝复杂的光芒,重重叩首,领命而去。
师爷心领神会,立刻低声应道:“是,巡抚大人,属下这就去安排,定将督宪‘体恤士民,顾全大局’之意,委婉传达。”
岑毓英不再言语,重新转过身,面对着窗外无边无际的雨帘。
签押房内再次陷入沉寂,只有他挺直的背影,如同一座沉默的山岳。
窗外,雨势似乎更大了。
文庙内的混乱,在岑毓英那一道“疏导”令下,悄然发生着变化。
府衙的胥吏和本地有声望的耆老开始出现在人群中。
他们并未携带武器,也未强行驱散,只是苦口婆心地在愤怒的人群边缘劝说着:
“父老乡亲们!听老朽一言!陈老先生的冤屈,天地可鉴!巡抚大人已然知晓,定会为我等做主!洋人固然可恨,可若真闹出人命,尤其是洋人的命,朝廷怪罪下来,洋兵大举来犯,受苦的还是我们蒙自的百姓啊!”
“张先生,诸位秀才公!巡抚大人让带话,说体恤各位尊师重道、护卫文庙之心,天地可表!然事已至此,更需持重!血溅圣庙,已是惨剧,万不可再生枝节,授人以柄,令亲者痛仇者快啊!大人说,‘适可而止,民心不可侮’,请诸位三思!”
这些话,如同在沸腾的油锅里小心地滴入了几滴凉水。
愤怒的百姓看着那些跪在雨中、沉默如铁的士子,又看看大成殿内肃穆的圣像和那块沾染着陈砚斋鲜血的“万世师表”匾额,冲天的怒火渐渐被一种更深沉、更无力的悲愤所取代。
紧握的拳头松开了,高举的扁担放了下来。有人开始默默啜泣,为死去的陈老先生,也为这屈辱的现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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包围圈虽然没有完全散开,但那股要撕碎一切的狂暴戾气,如同被无形的堤坝约束住的洪水,虽依旧汹涌,却暂时失去了决堤的冲势。
杜普雷和那几个被挤在角落里的法国士兵,惊魂未定地喘息着,依旧被无数双喷火的眼睛死死盯着,却暂时脱离了被当场撕碎的险境。
他们背靠着冰冷的宫墙,枪口对着人群,但手指扣在扳机上,却不敢再轻易动弹,因为每一次枪栓的细微响动,都会引来人群一阵压抑的咆哮和更紧的围逼。
时间,在令人窒息的僵持中一分一秒地流逝。雨水冲刷着地面的血迹,却冲不散空气中浓重的血腥味和仇恨。
杜普雷从未感觉时间如此漫长而难熬。每一滴冰冷的雨水打在他脸上,都像是一记鞭笞。
汗水、雨水混杂着脸上的污泥,让他狼狈不堪。
身边士兵粗重的喘息和压抑的恐惧如同实质般压迫着他。
他无数次望向宫门的方向,期望看到大队清军前来“解围”的身影,然而除了更多闻讯赶来、沉默围观的愤怒面孔,什么也没有。
清国的官员,如同消失了一般。他开始意识到,那个看似软弱的云贵总督,在用一种他无法理解的、极其危险的方式,进行着无声的对抗。
“该死的官僚!该死的野蛮人!”杜普雷在心中疯狂咒骂,一种前所未有的挫败感和恐惧攫住了他。他引以为傲的工程蓝图,他精心规划的铁路线路,此刻在周围这无数双充满仇恨的眼睛注视下,显得如此脆弱可笑。他低头看了看自己一直紧紧攥在手中、已被雨水和汗水浸透、边缘甚至沾上了不知谁的血迹的铁路勘测蓝图一角,那象征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