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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3章 非我族类其心必异

许是觉得气氛太过沉闷,或许是习惯了在无边的水面上用山歌排遣寂寞,他清了清嗓子,用一种苍老而略带沙哑的调子,悠悠地唱了起来。

  那歌声不高,却异常清晰地穿透了凝滞的空气,飘荡在空旷的水面上:

  “哎——点苍山高喂……滇池水长哟……

  状元郎中了三元榜哎……到头来……打渔郎……”

  歌声古朴苍凉,带着滇地特有的悠扬婉转,却又字字如针,狠狠地扎进岑毓英的心窝。

  “状元郎中了三元榜……到头来……打渔郎……” 这近乎直白的嘲弄,如同命运最冷酷的注脚,将他一生引以为傲的起点与此刻狼狈的终点,赤裸裸地钉在了一起。

  打渔郎?是啊,剥去那身官袍,他岑毓英此刻,与这摇橹的渔夫,又有何异?

  岸上送行的人影越来越小,渐渐模糊成一片灰暗的背景。

  昆明城低矮的轮廓也在水汽中缓缓沉没、消失。

  岑毓英依旧伫立在船头,如同一尊沉默的礁石,任凭带着水腥气的寒风吹拂着他空荡荡的衣袖。

  那苍凉的山歌还在身后断断续续地飘着,每一个音节都像鞭子抽打在他残存的尊严上。

  他缓缓地、几乎是用尽全身力气地转过身,背对着那越来越远的、曾寄托了他半生功业与最终耻辱的城池。

  他伸出枯瘦的手,探入怀中。指尖触碰到一个温润坚硬的小小物件。他摸索着,将它掏了出来。

  那是一枚磨损得发亮的黄铜钱。边缘早已圆润光滑,那是无数个深夜,在灯下、在案头,被他无意识摩挲的痕迹。

  钱币的一面,字迹因长久的抚摸而有些模糊,但依旧能辨认出“三元及第”四个娟秀而有力的楷字——童试、府试、院试,三场连魁,少年得志,意气风发。

  这枚小小的铜钱,曾是他半生荣耀的起点,是他寒窗苦读、出人头地的见证,是他用来激励自己、证明自己并非“蛮夷”的图腾!它曾被他珍藏在最贴近心口的地方,仿佛一枚护身符,护佑着他的宦海浮沉。

  他低下头,摊开掌心。那枚承载了他一生荣辱与执念的铜钱,静静地躺在那里,在灰暗的天光下,闪烁着微弱而固执的金属光泽。

  铜钱冰冷的触感透过掌心直抵心脉。

  这一刻,所有的辩解,所有的功勋,所有的愤怒,所有的屈辱,所有的“非我族类”的诛心之论,所有的“壮人终究是壮人”的冰冷宣判……如同滇池浑浊的潮水,轰然冲垮了他心中最后一道堤坝。

  一种前所未有的、彻底的灰败感,如同这冬日滇池的冰水,瞬间淹没了他的四肢百骸,浸透了他灵魂的每一个角落。

  心灰意冷。

  原来,这才是最终的滋味。不是悲愤,不是不甘,不是怨恨。

  是彻彻底底的灰烬,是燃尽了一切希望和挣扎后,剩下的、冰冷的、毫无生气的余烬。

  他抬起手,用尽最后一丝力气,将手臂伸向船舷之外。苍老的手背青筋虬结,微微颤抖着。掌心向下,五指松开。

  那枚小小的、承载了太多沉重意义的铜钱,悄无声息地滑落。

  它划出一道微弱到几乎看不见的弧线,穿过冰冷的空气,然后,“噗”的一声轻响,极其微弱,瞬间就被船行划破水面的哗哗声吞没。

  铜钱没入了幽深、浑浊、望不见底的滇池水中。

  水面只泛起一圈小小的涟漪,迅速地扩散开去,随即被更大的波浪抹平,消失得无影无踪。

  仿佛它从未存在过。

  岑毓英的手,依旧僵直地伸在船舷外,悬停在空中,对着那片吞噬了一切的水面。

  过了许久,许久,那枯瘦的手指才极其缓慢地、带着一种迟滞的僵硬,蜷缩起来,最终无力地垂落在身侧。

  他缓缓地转过身,面向船行的方向。前方,水天相接处,依旧是望不到尽头的灰蒙蒙一片。

  客船在船夫单调的摇橹声中,孤独地、缓慢地驶向未知的归途。

  船身破开铅灰色的水面,留下两道短暂而苍白的航迹,很快又被无边的浑浊吞噬。

  他佝偻着背,不再看身后,也不再看前方。

  只是那样站着,像一截被雷火彻底焚毁、只剩下焦黑躯干的枯木,任由深秋湿冷的湖风,穿透他单薄的棉布衣衫,带走身体里残存的最后一点温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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