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章 步步高升
腹亲随额角都渗出了细密的汗珠,大气不敢出。
终于,岑毓英缓缓抬起头,脸上没有任何表情。他拿起那封密信,凑近跳跃的烛火。干燥的纸角一触火苗,立刻贪婪地卷曲、焦黑,明亮的橘红色火焰迅速向上蔓延,吞噬掉那遒劲的墨迹,吞噬掉那诱人的许诺,吞噬掉一个可能截然不同的未来。
火光映亮了他半边脸庞,明暗不定,眼神在跳跃的光影中显得格外幽深难测。
他将燃烧的信纸丢进脚下的铜盆里,看着它迅速化为蜷曲的灰烬,最后一缕青烟袅袅散尽。
“告诉来人,”他的声音平静得没有一丝波澜,如同在陈述一件与己无关的小事,“杜文秀,逆天行事,罪在不赦。本官身为大清臣子,唯知尽忠王事,剿灭叛逆。让他……好自为之。”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那盆灰烬,补充了一句,声音冷硬如铁,“再有此类狂悖之言,使者立斩,首级悬于辕门示众!”
亲随浑身一凛,深深低下头:“遵命!”迅速退了出去。
书房内再次只剩下岑毓英一人。他起身,走到窗前,推开紧闭的窗棂。
深秋的夜风带着寒意涌入,吹散了室内最后一丝纸张燃烧的焦糊味,他望向窗外沉沉的夜色,远处军营刁斗之声隐约传来。
那簇插在他常服便帽上的蓝翎,在烛光与夜色的交界处,幽幽地泛着冷光。这一刻,他清晰地感觉到,自己与杜文秀,与马荣,甚至与那个惶惶不可终日的桑春荣,都已经站在了截然不同的悬崖边缘。
蓝翎之下,是通往更高处的阶梯,也是无法回头的深渊。
同治五年冬,昆明。
布政使司衙门大堂内,气氛庄重得近乎凝滞,香案高设,烟气缭绕。新任云贵总督劳崇光,代表朝廷,肃然立于堂上。
堂下,以岑毓英为首的云南文武官员按品级肃立,鸦雀无声。
“奉天承运,皇帝制曰:……岑毓英,忠勇卓着,谋略超群,砥定滇乱,功勋卓着……兹特旨,加兵部侍郎衔,实授云南布政使,兼署巡抚关防,总理全滇军务、粮饷、吏治诸事……钦此!”
“臣——岑毓英,领旨谢恩!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岑毓英的声音沉稳洪亮,响彻大堂。他整肃衣冠,一丝不苟地行三跪九叩大礼。
当他再次抬起头时,劳崇光已手捧一个铺着明黄锦缎的紫檀托盘,含笑走到他面前。
托盘上,赫然是一顶崭新的官帽,帽顶那颗象征二品大员的镂花珊瑚顶珠熠熠生辉,而更引人注目的,是帽后那根长长的孔雀花翎——三眼!那是只有朝廷最为倚重、功勋最为显赫的极少数封疆大吏才有资格佩戴的无上荣宠!
劳崇光亲手取下岑毓英旧帽上那根沾过红岩血、见证过昆明危局的蓝翎,将那顶象征着云南最高权柄的崭新官帽,连同那三眼流光溢彩的孔雀翎,郑重地戴在了他的头上。
沉重的顶戴压上发髻,冰凉的触感异常清晰,那孔雀翎修长而华美,尾端斑斓的眼状翎斑在透过高窗的冬日阳光下,流转着炫目的、令人不敢逼视的翠绿、金黄与深蓝光泽,与他旧日那根寒酸的蓝翎,已是云泥之别。
堂下响起一片压抑的、敬畏的抽气声。无数道目光,或艳羡,或敬畏,或复杂,聚焦在这顶崭新的孔雀花翎上,聚焦在岑毓英那张依旧沉静如水的脸上。
小主,
典礼已成,岑毓英以布政使之尊,亲自将劳崇光一行送出辕门。
寒风凛冽,吹动他官袍的下摆和那簇华丽的孔雀翎。
劳崇光临上车前,意味深长地拍了拍岑毓英的手臂,低声道:“岑藩台,滇省百废待兴,然逆首杜文秀盘踞大理,终是心腹之患。朝廷……翘首以盼捷音啊!”
岑毓英微微躬身,脸上露出恰到好处的恭谨与坚定:“制台大人放心。毓英蒙受皇恩,身膺重寄,敢不尽心竭力?大理之事,自有分晓。断不会令朝廷失望!”
送走钦差,岑毓英并未返回温暖的大堂,他屏退左右,独自一人,踏着薄薄的积雪,缓缓登上布政使司衙门后院的望楼。
楼高风急,寒意刺骨,视野却极为开阔,整个昆明城灰蒙蒙的屋顶尽收眼底,更远处,是莽莽苍苍、层峦叠嶂的滇西群山。那里,是大理的方向。
他凭栏而立,久久凝望着西方天际。那顶崭新的官帽已取下,由亲兵捧着。
他头上只束着发髻,任凭寒风吹乱鬓角。唯有那根三眼孔雀翎,依旧稳稳地插在束发金冠之上,在高原清冽的寒风中微微颤动,翎毛上那三只斑斓的“眼睛”,在冬日稀薄的阳光下,闪烁着冰冷而妖异的光芒,仿佛三只洞察幽冥的魔瞳,冷冷地俯视着脚下这片饱经蹂躏、血泪浸透的红土地。
岑毓英伸出手,指尖轻轻拂过那光滑冰凉的翎管,感受着那非比寻常的分量。
这孔雀翎,比那蓝翎沉重太多,也华美太多。
它不再仅仅是战功的标记,它是权柄,是地位,是生杀予夺的象征,更是将他与这片土地、与这乱世棋局死死捆绑在一起的沉重枷锁。
大理杜文秀……这个名字在他心头滚过,如同冰冷的烙铁。他知道,自己与杜文秀之间,只剩下最后一场无法回避的血祭。孔雀翎的华彩,终需用大理城的灰烬来衬托。
凛冽的风卷起望楼上的积雪,扑打在他脸上,冰冷刺骨。他缓缓闭上眼,仿佛又听见了红岩寨墙下绝望的呐喊,看见了昆明城头绝望的眼神,嗅到了那封密信在烛火上燃烧时散发的焦糊气息。
再睁开眼时,眸子里只剩下深潭般的沉寂和磐石般的决绝。他转身,华美的孔雀翎在空中划过一道冷冽的弧光。
那弧光指向的,是西方群山之后,那片注定要陷入血火与毁灭的城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