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着几份文件。
“……所以,亲爱的道格拉斯先生,”彼得罗夫斯基放下茶杯,杯底与碟子发出清脆的磕碰声。
“这位‘毕条勒特汗’的胃口,和他那座用白骨垒起来的宫殿一样,正在以惊人的速度膨胀。他需要武器,需要弹药,需要教官,需要源源不断的金钱来维持他的排场和野心。而他的国库?”
领事嘴角勾起一抹毫不掩饰的轻蔑笑意,“就像塔里木河下游的沼泽,正在迅速干涸。”
道格拉斯拿起一块方糖,轻轻放进茶杯里,用小银匙缓缓搅动,目光落在杯中旋转的琥珀色液体上:
“彼得罗维奇先生,您的观察总是如此犀利。我们得到的消息也证实了这一点。汗王派往印度的秘密采购团,胃口大得惊人。他们不仅想要最新式的恩菲尔德步枪,甚至对后膛装填的野战炮都表现出了浓厚兴趣。胃口,确实不小。”
他抬起头,灰色的眼眸直视着俄国领事,“那么,圣彼得堡方面,对此持何种态度?是继续慷慨解囊,还是……?”
彼得罗夫斯基没有直接回答,他站起身,踱步到壁炉旁,拿起拨火棍,漫不经心地拨弄了一下炉膛里燃烧的木柴,火星噼啪爆响。
“慷慨?”他发出一声低沉的笑,“沙皇陛下的每一个卢布,都需要看到它应有的价值。阿古柏的野心对我们而言,就像这把炉火,”
他用拨火棍点了点壁炉,“需要控制它燃烧的方向和范围。它既可以温暖我们,也可能烧毁我们想要的东西。”
他转过身,目光变得锐利,“关键在于,他愿意付出什么样的‘柴薪’?”
道格拉斯心领神会地点点头:“我明白您的意思。伦敦方面同样关心的是,这片广袤土地上蕴藏的‘柴薪’——那些埋在地下的财富,以及通往印度后门的商路安全。汗王似乎很善于许诺。”
他拿起桌上的一份文件草稿,晃了晃,“看看这个吧,彼得罗维奇先生,这是我们的商务代表初步拟定的条款草案。通商免税、矿山勘探开采优先权、甚至在喀什噶尔设立不受汗国法律管辖的租界……条件非常优厚。”
彼得罗夫斯基踱回桌边,拿起另一份用俄文书写的文件,眼中闪过一丝精光:
“优厚?道格拉斯先生,贵国的条件确实‘慷慨’,但我们俄罗斯帝国,与这位汗王有着更‘悠久’的友谊和更直接的……地缘关切。”
他特意加重了“悠久”和“直接”两个词,“我们的草案,除了类似的通商和矿产权利,更着重于……汗王在涉及中亚事务时,必须优先考虑圣彼得堡的意见。特别是,关于浩罕汗国残余势力,以及那些在边境蠢蠢欲动的部落……我们需要阿古柏成为我们在天山南北最有力的屏障和代理人。”
他放下俄文草案,意味深长地看着道格拉斯,“当然,必要的军事援助和贷款,我们会继续提供,以确保他有能力完成这个角色。”
两人目光在空中短暂交锋,都看到了对方眼中毫不掩饰的野心和对阿古柏政权的轻蔑利用。
书房里一时陷入沉默,只有壁炉里木柴燃烧的噼啪声和窗外隐约传来的风啸。
“看来,”道格拉斯率先打破沉默,露出一丝职业化的微笑,举起茶杯,“汗王陛下很快会收到两份来自‘友好邻邦’的、充满‘善意’的条约草案了?”
彼得罗夫斯基也举起了茶杯,脸上浮现出老狐狸般的笑容:“是的,特使先生。为了我们共同的利益,以及……汗王陛下那宏伟宫殿的早日落成。干杯。”
两只精致的瓷杯轻轻碰在一起,发出悦耳的声响。
杯中的红茶,映照着炉火,红得如同凝固的鲜血。
窗外,喀什噶尔冬日的寒风,正呼啸着掠过空旷的街道,卷起地上零星的枯叶,也卷走了无数平民家中最后一点糊口的粮食和取暖的柴薪。
汗莱里克宫工地上的灯火,在远处黑暗的衬托下,显得格外刺眼和孤独。
时光在喀什噶尔城内外截然不同的节奏中流逝。
汗莱里克宫如同一个被强行催熟的畸形果实,终于在1868年初春的一个傍晚,宣告落成。
尽管内里还有许多仓促收尾的痕迹,但它的外壳,在夕阳的余晖下,已足够震慑人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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整座宫殿群占地极广,以巨大的中央穹顶大厅为核心,向四周辐射出无数的庭院、廊庑、花园和嫔妃居所。
外墙是巨大的、打磨光滑的青灰色巨石,厚重而压抑。
高高的宣礼塔直刺苍穹,塔顶镶嵌的黄金在落日熔金中闪耀着刺目的光芒。
无数拱门和窗棂上,覆盖着繁复得令人眼花的石膏雕花和彩色琉璃镶嵌图案。宫殿正门前,是一个巨大的、带有喷泉(此刻尚未喷水)的广场,铺着从吐鲁番运来的青玉地砖,光滑如镜。
广场边缘,象征性地栽种着一些耐寒的松柏,但更多的区域裸露着黄土,透着一股仓促和蛮横。
宫殿内外,三步一岗,五步一哨。阿古柏的卫队——主要由他带来的浩罕老兵和后来招募的亡命之徒组成,穿着杂七杂八、半土半洋的制服,手持着新旧不一的步枪和腰刀,神情戒备而凶悍。他们用冰冷的目光扫视着每一个靠近的人。
沉重的、包着铜钉的宫门缓缓开启。一辆辆装饰华丽、由健壮骏马牵引的马车,碾过青玉广场,在宫门前停下。
受邀参加落成庆典的“宾客”们鱼贯而出。
他们大多是阿古柏政权下的高官显贵、归附的地方伯克(首领)和巴依(财主),以及极少数被允许进入核心区域的、身份特殊的商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