朔风卷着雪粒子,刀子似的刮过陕北千沟万壑的黄土塬,镇靖堡蜷缩在寒夜深处,像一块冻僵的石头。
堡墙箭垛后,董福祥按着冰冷的垛口,目光沉沉投向远方——清军连营的灯火,如无数凶兽的眼睛,在无边的黑暗里明灭。
刘松山北路大军铁桶般合围,更远处,是血洗灵州后未曾散尽的冲天血腥气,沉沉压在每一个堡民心头。
“大哥!”身后传来一声压抑的呼唤。董福祥没有回头,听出是跟随他最久、性子也最烈的把兄弟张俊。
张俊几步抢到他身侧,指着堡墙下那片被火把勉强照亮、挤得水泄不通的场地,声音因激愤而嘶哑:“看看!数万堡民,拖家带口!再看看咱这些兄弟!”
他猛地指向另一侧肃立待命、兵刃残缺却眼神决绝的汉子们,“
咱董家营的骨头,没一根是软的!拼了!拼他个鱼死网破!就算……就算最后堡破人亡,也强过引颈就戮,让人当猪羊一样屠了!”
寒风卷着张俊的话灌进耳朵,也送来堡墙下压抑的啜泣和孩童惊惧的啼哭。
那哭声细细的,却像烧红的针,扎进董福祥心窝最深的地方。
灵州城破的惨景又一次在他眼前翻腾:冲天火光吞噬屋舍,无分老幼的尸骸枕藉街巷,绝望的呼喊被淹没在清兵屠刀的破风与狞笑里……那是地狱在人间的投影。
他粗糙宽厚的大手死死抠进黄土夯实的垛口,硬生生抠下几块碎土,指关节绷得惨白,微微颤抖。
他猛地转过身,铁塔般的身躯在火把光影里投下巨大沉重的阴影。
目光扫过张俊因激怒而扭曲的脸,扫过堡墙下黑压压一片、眼巴巴望着他、将性命全数托付给他的父老乡亲,最后落在那些沉默却紧握残刀、只等他一声令下的生死弟兄脸上。
每一张脸孔都烙着饥饿、寒冷、深入骨髓的恐惧,以及……对他董福祥毫无保留的信任。
“鱼死网破?”董福祥的声音不高,却像冻土下奔突的暗流,沉重地碾过寒夜。
“张俊,灵州城破那日,你我在城头看到的,是鱼死网破吗?”
他踏前一步,逼视着张俊通红的双眼,“那是砧板上的鱼,被一刀一刀,凌迟至死!是网破之后,网里的鱼,依旧被捞起,开膛破肚!”
他深吸一口冰冷的空气,那寒意直透肺腑。
“我董福祥,开的是武馆,教的是忠义!忠,是忠于这片生养咱们的黄土,忠于头顶的天理良心!义,是义气担当,护佑这些将性命托付于我的乡亲手足!今日若逞一时血气,拉着全镇靖堡数万生灵去撞刘松山的铁壁,去赌一个玉石俱焚?那不是我董福祥的忠!那是陷父老兄弟于死地的罪孽!是把我董家营的忠义之名,永远钉在黄土塬的耻辱柱上!”
他每一个字都像重锤,砸在张俊心头,也砸在每一个屏息倾听的汉子耳中。
堡墙下的啜泣声不知何时停了,无数双眼睛在黑暗中聚焦于堡墙上那个巍然的身影。
“大哥……”张俊嘴唇翕动,那股拼死的戾气在董福祥沉痛而锐利的目光下,如同被戳破的皮囊,迅速消散,只余下茫然与更深的痛苦,“那……那咱就……真降了?”
“降?”董福祥浓眉下的虎目精光爆射,猛地抬手扯开自己身上那件早已被血污和尘土染得看不出本色的破旧棉袍,露出虬结如铁的胸膛。
寒风毫无遮挡地扑打在上面,他浑身的肌肉却如岩石般贲张、绷紧。
“我董福祥的‘降’,不是摇尾乞怜!是要为这数万条性命,挣一条活路出来!是要让刘松山,让左宗棠看看,咱陕北汉子,膝盖是硬的,脊梁更是铁打的!”
他不再看张俊,目光如炬,穿透沉沉夜幕,直刺向清军大营最明亮的中军方向,声若洪钟,带着一种近乎悲壮的决绝:
“备绳索!要最粗最韧的!取白练!要三尺!我,亲自去会会那位‘刘屠夫’!”
“大哥!不可!”张俊和周围几个头目同时惊吼出声,扑上前想阻拦。
董福祥手臂一振,一股沛然巨力涌出,将几人震开数步。
“都给我站定!”他厉声喝道,不容置疑,“看好堡寨!看好父老!看好兄弟!我董福祥一人做事一人当!若我身死,尔等……”
他顿了顿,声音陡然低沉下去,带着一种近乎托付的沉重,“再做打算不迟!”
堡门在沉重的“嘎吱”声中,缓缓开启一道仅容一人通过的缝隙。
凛冽的寒风裹挟着雪粒子,如同找到了宣泄的缺口,呼啸着灌入。董福祥高大的身影出现在门口。
他上身赤裸,仅着一条单薄的旧裤。古铜色的皮肤在刺骨寒风中瞬间绷紧,贲张的肌肉线条如同刀劈斧凿,每一块都蕴藏着爆炸性的力量,也书写着经年的风霜与搏杀。
然而此刻,这具宛如战神般的躯体,却被一条拇指粗细、浸过桐油的特制麻绳死死捆缚!
粗糙的绳索深深勒进他虬结的臂膀和胸膛,在皮肤上留下刺目的深红凹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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绳索在身后打了死结,双臂被紧紧反剪在背后,整个上身被束缚得动弹不得,只有那宽阔的脊梁依旧挺得笔直,像一杆不屈的战旗。
最刺眼的,是他颈后斜插的那根三尺白练!
粗麻白布,如同出殡的引魂幡,在呼啸的寒风中狂乱地飞舞,一下下抽打在他棱角分明的脸颊和赤裸的肩背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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