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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三顾沈庐

怀,以国事为重,出掌船政,为我海疆铸此铁壁铜墙!”

  “季帅!” 沈葆桢猛地抬起头,空洞的眼中终于迸发出一丝激烈的痛苦和抗拒。

  他枯瘦的手紧紧抓住椅子扶手,指节因用力而泛白,声音带着撕裂般的沙哑,“季帅厚望,葆桢……心感五内!然则……为人子婿,孝道大伦!岳母大人新丧,灵柩未寒,此身此心,皆在丧次,岂敢言他?若此时夺情出仕,不惟天下士林侧目,更有负岳母大人养育深恩,九泉之下,何颜以对?季帅……万望体恤!”

  他喘息着,每一个字都像是从胸腔深处咳出来的血块,沉重而绝望。

  那“夺情”二字,如同两柄冰冷的匕首,横亘在两人之间。守制之礼,重于泰山。左宗棠望着眼前这张被孝义和哀痛彻底扭曲的脸,喉头像是堵了一块浸透寒冰的硬石。

  他深知此刻任何关于国事的慷慨陈词,在这灵前,在这深重的孝思面前,都显得苍白无力。

  他张了张嘴,最终,千言万语只化作一声沉重的叹息,消散在烛火摇曳的素幔阴影里。

  第一次拜访,便在沈葆桢枯坐灵前、无声垂泪的沉寂中,草草收场。

  左宗棠走出沈府那沉重的黑漆大门,冰冷的雨丝扑打在脸上,寒意直透骨髓。他回头望了一眼门内昏黄的灯火和隐约的啜泣声,眼神凝重如铁。

  数日后,一场罕见的寒流席卷闽地。

  铅灰色的云层低低压着福州城头,凛冽的北风如同无数冰锥,呼啸着刺穿棉袍,直透肌骨。

  细密的雪粒子被狂风裹挟,狠狠抽打在脸上,生疼。闽江失去了往日温润的碧色,在阴沉的天幕下翻滚着浑浊的波涛,发出沉闷而压抑的呜咽。

  远处马尾山麓的船政工地,巨大的龙骨支架在风雪中若隐若现,宛如一头冻僵的巨兽,沉默地蛰伏于天地苍茫之间。

  左宗棠裹紧了身上的玄色大氅,依然只带着两名心腹亲随,马蹄踏过青石板路上薄薄的积雪,再次来到沈府。

  这一次,他被直接引到了沈葆桢的书房。

  书房内燃着炭盆,却驱不散那侵入骨髓的寒意,也驱不散弥漫在空气中的浓重药味和挥之不去的哀戚。

  沈葆桢裹着一件厚实的灰鼠皮袄,拥炉而坐,脸色依旧蜡黄憔悴,但眼神比起灵堂那日,似乎凝聚了一丝活气,只是这活气也被一种深沉的忧虑和疲惫所笼罩。

  他面前的矮几上,摊开着一卷卷船政的图纸、章程和预算簿册,墨迹犹新,显然是刚刚翻看过的。

  然而他的目光,却有些茫然地落在跳跃的炭火上,带着一种深陷泥沼般的无力感。

  “幼丹兄,身体可好些?”左宗棠解下大氅交给随从,在沈葆桢对面的椅子上坐下,开门见山,目光扫过那些船政文书,“这些卷宗,兄台想必已阅?”

  沈葆桢缓缓抬起头,嘴角牵起一丝苦涩至极的弧度,声音依旧沙哑:“季帅冒雪而来,拳拳之心,令葆桢……惶恐无地。船政卷宗,粗略看过。”

  他枯瘦的手指无意识地拂过案上摊开的一页图纸,那上面勾勒着铁肋木壳战舰复杂的内部结构,“工程浩繁,牵涉甚广,洋匠、物料、银钱、生徒……千头万绪,非有经天纬地之才、坚韧不拔之志,不可驾驭。季帅开创艰难,呕心沥血至此,葆桢……自愧弗如,恐难当此万钧之担。”

  左宗棠倾身向前,炭火的光芒在他棱角分明的脸上跳跃,映照出他眼中急切而灼热的光芒:

  “幼丹兄过谦了!兄之才具,宗棠深知!兄且细看——”

  他的手指猛地戳向地图上蜿蜒曲折的海岸线,指甲几乎要嵌进那柔软的宣纸里。

  “自粤寇乱后,海防空虚!泰西诸夷,船坚炮利,视我万里海疆如无物!彼等狼子野心,觊觎之心不死!若无坚船利炮横锁海门,则门户洞开,任人鱼肉!今日之西北烽烟,他日必成东南之滔天巨祸!福州船政,非为一厂一坞之利,实乃我朝海疆命脉之所系!造舰、育人,铸我海上长城!此事业成,则海波可靖,国威可扬!此乃真正的不世之功!幼丹兄,此非宗棠一人之私愿,实乃林公遗志,更是我华夏存亡续绝之关键啊!”

  他的声音如同闷雷,在狭窄的书房里滚动,饱含着沉痛的历史感和迫在眉睫的危机感。

  海疆的危机,被他用最直白、最惊心的方式剖开在沈葆桢面前。

  沈葆桢的身体微微震颤了一下,目光终于从炭火上移开,投向那被左宗棠手指重重按住的海岸线。

  他的嘴唇翕动着,似乎想说什么,眼中挣扎的光芒剧烈地闪烁着。海疆!夷祸!林公遗志!这些沉甸甸的字眼如同重锤,狠狠撞击着他被孝服层层包裹的心。

  小主,

  他看到了那图纸上战舰的雄姿,也仿佛看到了未来海上狼烟四起的惨烈。

  然而,目光触及身上粗糙的麻布,手指抚过袖口为岳母缝制的粗麻孝带,那冰冷的触感和沉重的礼法枷锁,瞬间又将他眼中刚刚燃起的一点星火狠狠压灭。

  他枯槁的脸上肌肉微微抽搐,最终,所有激烈的挣扎都化为一声悠长而沉重的叹息,如同秋风中最后一片坠落的枯叶。

  “季帅……所言……字字千钧,如雷贯耳。葆桢……岂能不知?然……身披重孝,心如死灰。守制之期未满,此心……实难旁骛。非不愿,实……不能也。请季帅……另择贤能,勿以葆桢为念。”

  他再次垂下头,将整张脸深深埋入灰鼠皮袄厚实的毛领之中,只露出一个微微颤抖的、覆盖着花白头发的头顶。

  那姿态,是彻底的封闭与拒绝。书房内陷入一片死寂,唯有炭盆中偶尔爆裂的噼啪声,和窗外风雪愈发凄厉的呼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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