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9章 五马分尸
同治三年,甲子,夏至刚过。江南溽热,湿气仿佛无形的手,紧紧攥着人的口鼻,连喘息都带着黏腻的水汽。
彭毓橘解甲归乡,卸下的不只是那身沾满征尘的补服顶戴,更像是从一场持续了十数年、令人窒息的漫长噩梦里,终于挣扎着浮出水面。
湘乡荷叶塘的老宅,静静卧在起伏的山峦之间。
宅院不大,白墙青瓦,墙角爬满了浓绿的老藤,檐下悬着褪色的红灯笼,在微风里轻轻摇晃。
后院那株老紫藤,开得疯了似的,一串串淡紫色的花穗瀑布般垂挂下来,沉甸甸地压弯了枝条,浓得化不开的香气弥漫在每一个角落,甜腻得几乎让人晕眩。
这香气,与记忆里铁锈似的血腥味、焦糊的烟火气、汗臭和马粪混合的营盘气息,是如此格格不入。
彭毓橘穿着一身半旧的葛布衫子,赤着脚,踩在堂屋沁凉光滑的青砖地上。
他手里捏着一把蒲扇,有一下没一下地扇着,目光却有些空茫,穿透了敞开的堂屋门,落在院中那片被阳光晒得发白的空地上。
那里,曾是他少年习武的地方,石锁、刀架都已蒙尘,安静地躺在墙角。
偶尔,邻里的顽童嬉闹着跑过门前,清脆的笑闹声撞碎一院的寂静,才将他从那些纷乱的思绪里短暂地拽出来。
“爹!爹!看我的纸鸢!”稚嫩的童声像清泉般涌进来。
他最小的儿子,刚满六岁,脸蛋红扑扑的,举着一个歪歪扭扭的竹骨纸鸢,像只撒欢的小鹿一头撞进他怀里,带着一身太阳晒过的暖烘烘的汗气。
彭毓橘下意识地伸手接住,那纸鸢粗糙的竹骨硌着他的掌心。
他低头,看着儿子亮晶晶、盛满兴奋与期待的眼睛。
那纯粹的快乐,像针一样,细细密密地扎进他心里某个早已麻木的角落。
他咧开嘴,试图扯出一个应景的笑容,嘴角的肌肉却僵硬得很,那笑容便显得有些古怪。
“好,好,”他喉咙里滚动着含糊的声音,大手笨拙地揉了揉儿子汗湿的头发,“飞得高,真高。”
妻子端着刚沏好的新茶从里屋出来,看见这情景,脸上浮起温柔的笑意。
她将细瓷茶盏轻轻放在他手边的八仙桌上,温言道:“孩子闹腾,你别理他。
尝尝这新茶,后山自家茶园里摘的,头一茬。”
茶水碧绿清澈,袅袅的热气升腾,带着新茶特有的鲜爽清香。
彭毓橘端起来,浅浅啜了一口。舌尖上先是漾开一丝清冽的微苦,旋即被淡淡的甘甜覆盖。
这滋味,是安稳的,是踏实的,是这方水土最本分的馈赠。
他闭上眼,长长地、无声地吁了口气。堂屋的穿堂风掠过肌肤,带来一丝凉意。墙根下,几只老母鸡咯咯叫着,悠闲地踱步,啄食着地上的谷粒。
院子里,紫藤花的香气依旧浓烈,阳光透过枝叶缝隙,在青砖地上投下摇曳不定的光斑。
这一切,都太静好了,静好得如同一个易碎的琉璃盏,捧在手心,反而叫人无端生出惶恐。
他试图将那些狰狞的面孔、震耳欲聋的喊杀声、滚烫的鲜血溅在脸上的黏腻感,都深深地、深深地埋进这平静的日常之下。
他告诉自己,仗打完了,长毛平了,该歇着了。
可心底深处,总有个声音在低语,带着铁锈的腥气和硝烟的苦涩:这太平,真能长久么?这卸下的甲,当真就永远挂起了么?
念头一起,那盏清茶入口,竟也隐隐泛起一丝难以言喻的涩味。他放下茶盏,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杯壁温润的瓷釉。
日子就在这看似波澜不惊的流淌中滑过。
荷叶塘的夏天,蝉鸣聒噪得如同永不停歇的战鼓,日头毒辣地炙烤着田野。
彭毓橘学着侍弄屋后那片小小的菜畦,看青绿的瓜秧顺着竹架蜿蜒攀爬;他也尝试着拿起蒙尘的钓竿,在村口那条不算清澈的小河边坐上半天,盯着水面浮漂的动静,心思却常常飘到九霄云外。
每当村中老人围坐榕树下,说起当年湘勇如何血战岳州、苦斗武昌、力克安庆,最终踏平金陵的旧事时,他总会默默坐在最外围的条石上,听着那些被添油加醋、渲染得近乎神话的故事,脸上没什么表情,只是手指会下意识地收紧,指节因为用力而微微泛白。
夕阳的金辉涂抹在他沉默的侧脸上,仿佛镀上了一层冷硬的铜色。
平静,像一层薄冰,终究没能覆盖住底下汹涌的暗流。
同治四年,乙丑,秋意渐浓。田里的稻子刚泛起一层浅浅的金黄,一封加急文书,如同投入深潭的巨石,彻底打破了荷叶塘的宁静。
信使风尘仆仆,滚鞍下马,将那盖着鲜红大印的信函,双手捧到了彭毓橘面前。
信是表哥曾国藩的亲笔。
墨迹凝重,力透纸背。信中说,中原捻匪复炽,流窜数省,其势如野火燎原。朝廷震怒,命他再次督师,剿办捻匪。信末,那熟悉的、带着沉重嘱托意味的字句,像烧红的烙铁烫在彭毓橘心上:
小主,
“……中原板荡,捻氛正炽。兄以衰朽之躯,再履戎机,实非得已。然环顾帐下,旧部星散,可托腹心、能当一面者,唯表弟毓橘耳。知汝方归林泉,享天伦之乐,然国事维艰,非弟莫属。望念袍泽旧谊,社稷安危,速整行装,北上助兄一臂之力!兄国藩,临楮涕零,切盼早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