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焕庭身体微微前倾,压低了声音,带着一种秘而不宣的亲昵:“九帅,听说……令兄在江宁,收缴过一批……嗯,前朝内库的楠木大料?”
他眼中闪烁着精明的光,“若能得此等良材一二根,充作商行镇库之宝,那这一万五千两,利息好说,抵押亦可再议!”
如同平地一声惊雷!曾国荃瞳孔骤然收缩。
太平天国天王府的楠木!那是绝对的禁物!
大哥在金陵破城后,为了避嫌,对这些敏感物资的处置极其谨慎,深恐落人口实,引火烧身。这朱焕庭,竟敢将主意打到这上面!
一股怒火直冲顶门,曾国荃几乎要拍案而起。
然而,朱焕庭那似笑非笑、稳坐钓鱼台的神情,像一盆冷水浇下。
他看准了自己走投无路!这已非简单的借贷,而是挟制!是乘人之危!
屈辱、愤怒、无奈……种种情绪在胸中激烈冲撞。
他闭上眼,脑海中是大哥信中“谤书盈箧”、“寒彻骨髓”的字句,是那短缺的三成银钱,是富厚堂图纸上那尚未落成的屋宇轮廓。
沉默如同沉重的铁幕,笼罩着整个厅堂。
最终,他缓缓睁开眼,眼底一片沉沉的死寂,所有的情绪都被一种冰冷的决断取代。
他端起早已凉透的茶盏,轻轻抿了一口,声音干涩如砂纸摩擦:“此事……非同小可,容曾某……思量几日。”没有答应,却也没有断然拒绝。
离开裕泰商行时,已是夕阳西下。湘江被染成一片破碎的金红。
曾国荃站在码头上,望着那奔流不息的江水,江风吹拂着他微白的鬓角。
他低声对身边的小厮吩咐,声音轻得如同耳语,却带着不容置疑的铁血:
“传信给江宁老营的刘副将,就说……我要一批‘老料’,要快,要密。让他……想办法。”
小厮浑身一凛,无声地点了点头。
同治四年的春天,似乎格外眷顾湘中荷叶这片土地。几场透雨过后,被冬日严寒禁锢的生机勃然迸发。
富厚堂的工地上,早已不复昔日的荒芜。巨大的地基沟壑纵横交错,如同大地被剖开的伤口。
成百上千的工匠民夫,如同辛勤的蚁群,在其间奔忙劳作。号子声、夯土声、锯木声、凿石声……各种声响汇聚成一股充满原始力量的洪流,日夜不息地冲击着荷叶镇的宁静。
“嘿——哟!嘿——哟!”
沉闷而整齐的号子声震得地面都在微微发颤。
练兵坪的工地上,数十名精壮汉子,赤裸着古铜色的上身,汗水在阳光下闪着油亮的光。
他们分成几组,正合力抬起巨大的石碌碡,喊着号子,一下,又一下,重重地夯砸着刚刚铺好的三合土层。
黄土被反复压实,泛出一种沉甸甸的青灰色。
“九爷吩咐了,这练兵坪的底子,马虎不得!”
一个脸上带着刀疤的工头,扯着嘶哑的嗓子吼着。
“底下埋的陶管,接头都给老子用桐油石灰封死了!这上面的三合土,给老子夯出铁板的感觉来!将来大帅回来,是要在这里阅看子弟兵的!”
不远处的藏书楼区域,景象更为惊人。四座楼宇的地基轮廓已然清晰,深挖下去的基坑,深达一丈五尺有余,站在坑边往下看,人影都显得渺小。
坑底,工匠们正将熬煮得滚烫粘稠的糯米浆,与上好的石灰、细砂混合,搅拌成糊状的三合土。
浓烈的石灰和糯米混合的奇异气味弥漫在空气中。
一桶桶滚烫的三合土被倒入基坑底部,再由赤脚的壮工们踩踏平整。
汗水滴落在滚烫的浆液中,瞬间蒸腾起一小股白气。
“加把劲!踩实了!一层干了再浇下一层!”负责监工的老匠人蹲在坑边,声音洪亮。
“九爷说了,这藏书楼是富厚堂的‘胆’,是传家的根!地基得比城墙还厚实!千年万年,水泡不塌,地动摇不了!”
工地的中心,正厅的骨架已经拔地而起。
巨大的梁柱用的正是那批从江宁“秘运”而来的金丝楠木。木料色泽深沉,纹理如金丝流动,在春日阳光下,隐隐透出一种温润内敛的光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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几个经验丰富的老木匠,正用墨斗、角尺仔细地校验着每一根主梁的位置,用斧凿小心地修整着榫卯接口。
空气中弥漫着楠木特有的、带着一丝药味的清香。
“啧啧,这木头,这分量,这香气……多少年没见过这样的好料了!”
一个头发花白的老木匠抚摸着粗壮的楠木柱身,眼中满是惊叹,“这怕是……前朝宫里的东西吧?”
“噤声!”旁边一个年长的工匠立刻低声喝止,警惕地看了看四周。
“干活!不该问的别问!九爷弄来的料子,还能有差?仔细你的手艺,对得起这木头就行!”
曾国荃几乎每日都泡在工地上。他换上了沾满泥点的粗布短褂,腰间别着一根硬木短尺。
脸上早已被阳光晒得黧黑,嘴唇因长期操心而干裂起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