总督衙门森严寂静的签押房内,显得格外刺耳。
半张边缘被血浸透、又沾着泥污的薄绢残片,被重重拍在坚硬如铁的红木桌案上。
那残绢异常坚韧,呈半透明状,上面密密麻麻的蝇头小楷工整得令人心悸。
血迹已经发黑,在字迹间晕染开,像一朵朵狰狞的墨梅。
“永为藩属…岁纳贡赋…伏乞…圣恩…”刘岳昭的手指带着不易察觉的颤抖,拂过残片上那些惊心动魄的字眼,声音低沉沙哑,每一个字都像从牙缝里挤出来,带着彻骨的寒意。
“杜文秀…杜文秀!好!好一个‘总统兵马大元帅’!竟敢…竟敢将祖宗基业,云南万里河山…卖与红毛洋夷!做那英吉利女王的藩属之臣!”
他猛地抬起头,青色的胡须因激愤而簌簌抖动,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盯住桌案对面端坐的云南巡抚岑毓英。
岑毓英端坐如钟,脸上如同戴着一张毫无表情的面具。
烛光在他深陷的眼窝里跳跃,映得他眸光幽深难测。
他没有立刻去看那残绢,反而缓缓拿起桌案上另一份染血的文书——那是斥候拼死带回来的、给缅甸孟养土司的羊皮卷轴副本。
上面清晰地罗列着以滇西数处大矿开采权换取火绳枪械的条款,数目之巨,触目惊心。
“制军息怒。”岑毓英的声音不高,平稳得如同古井寒潭,却字字清晰,带着一种冰锥般的锐利,“矿权交易,已是资敌卖国,罪不容诛。
这半幅残绢…”他的指尖终于轻轻点在那染血的薄绢上,指甲修剪得极为整齐,此刻却透着森森冷意,“‘永为藩属’、‘伏乞圣恩’…更是铁证如山!坐实了杜逆引狼入室、裂土求存、背弃华夏祖宗之滔天大罪!”
他抬起眼,目光如同淬了剧毒的匕首,穿透摇曳的烛光,直刺刘岳昭:“此信,便是杜文秀的催命符,也是我大军破大理、定滇西的…天赐良机!”
刘岳昭深吸一口气,胸膛剧烈起伏,强行压下翻腾的怒火:“岑中丞的意思是?”
“即刻抄录此残绢及羊皮卷内容,”岑毓英语速加快,每一个字都带着不容置疑的杀伐决断。
“多誊副本!遣快马,密送大理城外各营主将、滇中府县官员、乃至…省城各族耆老、士绅名流!令军中信使,于阵前向大理城内喊话!将此杜逆卖国求荣、认贼作父、欲使我云南百姓世代为英夷牛马之丑行恶状…大白于天下!”
他身体微微前倾,烛光在他眼中凝聚成两点骇人的寒星:“大理城内,汉、回、彝、白…各族军民,或因杜逆蛊惑,或因官军围困而暂时屈从。然,此等背祖忘宗、自弃衣冠、甘为藩属之奇耻大辱…天下共愤!一旦此信内容传开,大理民心…顷刻瓦解!军心…立时崩溃!杜逆纵有通天之能,也难逃众叛亲离、身死族灭之下场!此乃…不战而屈人之兵之上策!”
刘岳昭听着,脸上的激愤渐渐被一种深沉的、混合着震惊与狠厉的复杂神色取代。
他再次看向桌案上那半张染血的残绢,仿佛看到了瓦解大理坚城最锋利的武器。
沉默良久,他猛地一掌拍在桌上,震得笔架上的狼毫笔簌簌跳动。
“好!就依中丞之言!”刘岳昭的声音斩钉截铁,眼中再无半点犹豫,只剩下冰冷的杀意,“传令!照此办理!将此逆贼杜文秀卖国求存之铁证…昭告天下!本督倒要看看,这大理城…还能在千夫所指、万民唾骂之中…撑到几时!”
烛火猛地跳跃了一下,将两人映在墙壁上的巨大影子拉长、扭曲,如同择人而噬的凶兽。
签押房内,只剩下笔锋在纸上疾走的沙沙声,和那半幅残绢上,“英吉利女王陛下”几个字在烛光下反射出的、冰冷妖异的光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