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他七八岁时第一次对父亲庞大的飞行机关兽发出赞叹后,在沙地上用树枝划下的“雏鹰设计图”。
冰冷的酒坛,此刻却像块温润的暖玉,熨帖着少年受挫的心。指尖摩挲着那只笨拙的“幼鸟”,少年紧抿的嘴角几不可见地松动了一下,那股在黑暗仓库中几乎凝结成冰的寒意,终于被这点源于过往时光、穿越岁月而来的温度,悄悄地撬开了一道缝隙。
书房窗棂外,清冷的光被更深沉的夜色滤去了寒意。先前书桌上散乱摊开的图纸依旧保持着原样,那些冰寒的齿轮与机括在淡淡的月华浸润下,呈现出奇特的宁静。唯有图纸最下方那片原本空白的边角,在月光温柔的触碰中,“秦地火晶石”五个字迹仿佛摆脱了玄冰刻就的凝重,悄然流动着一种奇异的光泽。墨色深处,仿佛点燃了一丝不易察觉的暖橘色辉晕,微渺却执着,如同冰封暗河中蕴藏的地火余烬,静候着一个时机,终将破壁而出,熔尽凝冰。
这便是范府。严父的期望如同冰冷的钢铁轨道,坚硬地铺设向未来,每一步都敲打着警醒的鸣金之声;慈母的关怀则宛如轨道下最柔韧的机关减震垫,悄无声息地化解着重力下行的撞击,抚平尖锐摩擦的伤痕;而那些少年儿女懵懂又奔涌的情愫,像轨道旁偶然生长的纤细野花,尽管纤细,却在每一道坚硬的金属冷光和齿轮缝隙间,顽强地探出头来,摇曳出最令人动容的生命力。在这冰冷与温暖的永恒张力之间,那枚承载了父辈冰冷期许又裹挟着地下火种的图纸,正静静地等待着齿轮扣合的那一声脆响。
母亲深夜送来的食盒里,藏着我七八岁在沙地画的笨拙“雏鹰图”。
冰凉酒坛因刻痕滚烫,仿佛无声拍着我肩头安抚。
小主,
偏书房桌上那“秦地火晶石”五个字在月色里流转暖色,像地心暗火欲冲破玄冰壳。
我对着夜空嘟囔老头子古板——突然背后冰一下,林婉儿冷着脸:“再编排范伯父,酒就泼你图纸。”
可那盛酒坛子,分明被她暖出了体温。
食盒开启时散出的那股幽微酒气和几缕熟悉小菜的暖香,让黑暗仓库里的滞涩空气轻微一荡。少年屈膝坐在冰冷的砖石地上,坛壁残余的温度透过指尖,熨进了更深的肌理里,勾缠着那鸟形刻痕粗糙起伏的触感,盘旋着撞进了多年前那个被金红夕照点燃的沙地黄昏——尘封的记忆仿佛重新染上颜色,幼时对父亲那庞大伟岸的飞行巨兽爆发出第一声惊叹的懵懂狂热,此刻隔着漫长时光,轻轻地戳了一下他闷涩的心。
冰凉的陶坛外壳,抵着他微烫的额角。少年曲起腿,抱紧膝盖,把自己团在越发幽邃的阴影里,压低的、沾着三分酒气闷出七分委屈的声音,裹在酒坛的空洞回响里:“…老头子真是……”
窗外月色清凌凌流泻进来,仿佛给书桌铺了一层发光的薄霜。散乱堆叠的图纸是这光河里沉浮的岛屿,冰冷坚硬的机括结构在月光下竟意外显出静谧纹理。唯有一角,月光像在刻意凝聚流淌——图纸下沿空白的边缘,“秦地火晶石”五个墨字从纸张深处无声醒过来,不再是死寂的刻印,那墨色深处隐动着一丝橘暖的微芒,宛如地表深处紧咬着一寸不愿熄灭的火种,静静蛰伏,只待焚尽千里玄冰。可一想到老头子那钢印一样不容辩驳的目光和要求,这些期许又沉重得像无数齿轮的咬合声,冰冷地把他朝预设轨道无情驱动。少年更用力地抿了抿嘴,对着半空那无人能捕捉的幻影,倔强地再嘟囔一句:“…哼,古板透顶。”
“古板透顶?”
一声清清冷冷的女音,像碎冰般毫无预兆在他背后炸开。
惊悸直冲四肢百骸!少年浑身一绷就要扭头——“嘶!”一股瞬间扎透衣领的冰寒激流狠狠刺在他后颈暴露的皮肤上!
林婉儿不知何时潜入他身后。月色朦胧描摹她清晰的侧影轮廓,下颌紧收,柳眉微蹙,修长手指握着酒坛倾倒的姿态如同握着一柄利剑剑锋精准封杀目标。澄澈却冷冽的酒液犹然顺着坛口边缘无声垂落一线冰凉的闪痕,映着她那双盛着薄霜般的眼睛,直直逼视他。
冰凉的酒点还在脖颈上顽固地烧着那点麻痛的酥意,连同心头的秘密被撞破的狼狈一起灼刺上来。他捂住后颈的手忘了松开,睁大眼看她,倒抽一口气:“林婉儿!我的图纸!”
她指尖未动,稳若磐石地擎着那满满一坛酒,水银月光覆在坛面宛如冷凝铁甲,映着她更冷峻的脸:“再编排范伯父一句试试?”
“你偷袭!”他压着跳得太凶的胸口,试图扳回一丝摇摇欲坠的颜面。
林婉儿根本不为所动。刻在冰冷壳子上的少年轮廓被她看得更冷硬几分。她唇角线条几乎平直如尺,声音毫无波澜:“再刻板,也造得出你心心念念想仿造的‘腾蛇十六节’。”
那轻轻一点名号像是精准扎进了他骨缝里不声不响生长多年的倒刺,他梗着脖子,那句辩解脱口却成了徒然燃烧的火星:“……图纸是我偷画的!跟他没关系!他懂什么?他眼里除了完美没别的!”他胸膛激烈地起伏着,自己也没料想到那些积压的委屈会在此刻破闸而出:“再好的东西…在他手里也没滋没味!”
仓库骤然陷入一种微妙的死寂,只有两人急促不稳的呼吸撞破沉默。
林婉儿的目光纹丝未动。她眼神依旧凝聚在倔强而狼狈的少年脸上,像清冷的刀锋切割下他每一寸强硬的伪装。半晌,她终于开口,比刚才更清冷,字眼仿佛刚从寒潭里捞出来,淬得极凉:“所以呢?觉得屈了才,便值得到处点火抱怨?”话音冰凌落地,林婉儿终于放下手中那沉默的“利器”,并非轻拿轻放,而是带着一股子利落决然的定局感,“哐”的一声钝响重重将酒坛按落在桌角。
那“哐”的一声闷响仿佛撞碎了之前对峙的所有凝滞气息。空气似乎微微活络了一瞬,又旋即在更深的地方沉下去。
少年扭开脸,像打定主意只跟那片幽暗作对:“少管我。”
没有反驳。林婉儿立在原处沉默着站了一会儿,目光沉沉投向窗外无边的夜色深处。
月华偏移,清辉静静流淌过桌面堆积的图纸之山。“秦地火晶石”那几个墨色流淌的字正沐浴在银辉的边缘,橘色微光沉厚地潜行在字腹深处。少年眼角的余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