却拥有一两件淡黄或淡绿色的小褂。席芳心热衷于把他打扮成个小女孩,还喜欢给他扎辫子,下手没轻没重的,把他疼哭了,便立马撒手不管扔给刘洪生。得了什么罕见的好吃的,比方说一个苹果,也是等席玉麟啃到不想啃了,再给别的孩子。
总之,在席玉麟尚不记事的时候,他受了很多优待;而那时席秉诚、刘靖都记事了,这种区别对待对于孩子来说残酷到难以接受,他们记得清楚。
刘洪生当然知道这样不好,但说到底,他们是这群孩子的买主,给一口饭、一张床就很仁慈了。师兄乐意偏爱一个孩子还能如何?再说了,他也偏爱,他自己都做不到一视同仁,何况永远顺心意行事的席芳心。
给席玉麟分行当的那天也下雨。席芳心还特地搞了个仪式,让他闭上眼,给他换好服装、画好妆,一睁开眼就能在镜中揭晓答案。席玉麟闭着眼一直问“是什么呀”,还处在对自己的外貌和殊荣心里没数的年纪,师兄师姐们却面无表情地不说话。在这个经历变革、越来越多女性开始唱戏的年代,当男旦,似乎是对他外貌的格外嘉奖。天生癞子头、牙口不整齐的男孩,那就唱丑角;长得像个男孩的男孩,那就唱生角;脸上带疤破相,那就唱花脸。拖鼻涕的年纪,哪看得出有唱某一行的天赋?还不都是随意分,适合就算你好运,不适合就扫地出门。
可是男旦,那就是精心选的了。和他们崇拜的二位师父一样。
打耳洞的时候,席玉麟终于反应过来了,慌忙睁开眼向镜中看:自己正穿层层叠叠的花青色裙子,头戴绒球冠,眼角被画上了细碎的鳞片。这是刘师叔的造型。他觉得男孩不该穿裙子,又看师父和师叔表演时都穿裙子,一时不知道自己这个行当是好还是不好,茫然地望向师父。
席芳心蹲下来揉了揉他的脸,露出很罕见的笑容,喊他:“小青,小青。”
刘洪生的心异样地抽动一下。而窗外的雨淅淅沥沥下个不停。
等他再长大一点,席芳心对他特别关照的方式就变成了苛责。别的徒弟唱得一般般,那可能是因为别的徒弟天赋不行吧,玉麟怎么可以唱得一般般呢?玉麟是注定要成角儿的。所以到现在刘洪生都不知道席玉麟到底算是天赋型还是努力型的,就算没有天赋,也被席芳心打出来了。
原来席芳心作为师父,喜欢某个徒弟的方式就是严厉责罚他。
刘洪生每次一边哄最后一个从练功房出来、瘪着嘴委屈的要死的席玉麟,一边隐秘地快乐着。这打消了他的一个顾虑。未出师之前,席芳
心是掌刑师兄,打哪个师弟都不手软,轮到他时却敷衍了事。因为作为爱人,喜欢对方的方式是不舍得责罚。
但是席玉麟更大了,开始登台演小青了,一个得了他倾囊相授、又挨了席芳心千锤百炼的小青。由于白素贞的难度实在太大,王苏当时还没法完全演下来,所以是席芳心和席玉麟搭戏。
恨不得比席芳心和他搭戏的效果还要好。因为他比席芳心还要壮一点,稍显违和;而席玉麟那么轻薄纤细。他还只有十二岁。
门口的小黑板把主演写得很清楚,观众看了一次,就记住了这个漂亮到过分的小青,每次开场前就喊席玉麟的名字;久而久之,他的场次越来越少。刘洪生渐渐地恐慌起来,他甚至不到四十岁,竟离戏台越来越远。他还没成为和师兄齐名的角儿,还没有在师兄身边的位置上站够,而一个比他更漂亮、更年轻、更有天赋的孩子正在蓬勃抽条,一天比一天姿仪斐然。
席玉麟的光阴多的是,为什么不把台子先给他呢?
席玉麟什么都感受不到,他在人际交往这方面一向很木,似乎还不怎么喜欢如此喜欢他的师父;席芳心也觉察不到刘洪生的微词,他将戏本身看得比自己能不能上台重要得多,不关心其他的。自我是漂亮之人的通病。刘洪生知道自己在他们面前是黯然失色的。
他只是希望席玉麟不要这么快崭露头角。
某次漱金应邀去南充表演,好几位军阀将领、社会名流都在,所有人都非常重视。他们表演的剧目是《姚安杀妻》,王苏演姚安的第一任妻子,席玉麟演姚安是第二任妻子,马裕演姚安。
刚上台席玉麟便感到腹痛,暗暗祈祷不要再加剧了,结果到第三分钟已经是受不了的程度,脸上的油彩都被冷汗洗模糊。他不敢一走了之,更不敢在台上出丑,只能一边想办法,一边死忍着。
长段唱词,他挑了其中最能概括中心要义的几句唱,迅速结束;该绕场三圈,一圈就遛完。马裕和王苏虽不明所以,但也看出来他有突发情况,全跟着一起缩戏,二十分钟的戏缩成了十二分钟。结束鞠躬后,席玉麟当场拽掉头冠外袍不见了踪影,等大家要回客栈时才出现。
席芳心劈头就问怎么回事。他很羞赧,小声解释:“肚子疼。”
“我昨晚就说过禁食。”
“我什么都没吃,就喝了水。禁食也不是绝对管用……”
那几位军阀没说什么,他们本也是来谈事情的,没怎么看戏;一群票友却不买账,都指出这戏偷工减料了。席芳心只好解释这是删减版,可是白蛇那种高难度戏删减也就罢了,这有什么好删减的?他没脸继续撒谎替徒弟们遮掩,当着众人的面抄起道具棍,噼噼啪啪抽了席玉麟数十下。
观众们刚还义愤填膺,现在见人家师父都亲自管教了,也不好再说什么;又看那年纪明显不大“绿娥”跪在地上躲也不敢躲的样子,又愿意展示一下自己的大度,似乎这样的局面不是他们哄闹所致,劝道:“算了算了,还是个娃娃嘛。”
休息室里刚才招待他们的茶碗尚未收走,席芳心独自找过去,拿起席玉麟的杯子饮尽残茶。
五分钟后,便感到翻天搅地的肚子疼。
问过工作人员,得知这个休息室除了漱金以外再没人进来过;几个徒弟又被管的严,根本没机会私自外出买药……答案显而易见了。刘洪生向来是个慎密的人,过去无论他做什么事,只要想瞒住席芳心,必然能瞒住,可那都是些攒钱买礼物、翻墙来见他之类的好事;这是第一次做坏事,做得漏洞百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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