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多师兄弟姐妹的情况下,独独是霍眉成了他的朋友。她永远没有大义凛然的时刻。

  他很不合时宜地想了她一会儿,随即使劲儿地抓了两把头发,泄气般松了肩膀。

  “我不是那个”

  “青哥,你陪我到这里,我已经够感激了。”

  越说他心里越不得劲儿,默默靠到墙角闭目养神去了。

  审讯一直到晚上,大家一会儿叫着要喝水,一会儿叫着肚子饿,一会儿又要上厕所。他也出去上了一趟厕所,把自己关在隔间里抠嗓子,憋着声音。但因为从早晨到现在什么都没吃,甚至没有食物可以把刀片裹挟出来,只吐出些淡绿色的胃酸,烧得满口苦涩。

  隔间的人还是听到了呕吐声,问:“兄弟,咋了?”

  他迅速溜出去,要了杯水漱口。

  等到晚上十一点时,几个脾气爆的已经开始砸栏杆了。猫儿闻讯赶来,在栏杆上踢了一脚,“急什么?我兄弟断气前还留下一句话,‘刀片在她身上’。你们身上搜不到,我就把巴青城每一块土翻过来找,总能找到线索。乖乖等着结果。”

  不等他的话说完,一声“妈卖批”飞了出来,然后一石激起千层浪,骂声不绝于耳,辅之以猛摇栏杆声。

  一道低沉的男声不轻不重地盖过嘈杂:“放人吧。”

  王苏的全部心思都系在了闭着眼的席玉麟身上,他靠着墙,墙体似乎都被汗湿了一块。听了这声音,尚未理解其中缘由,头就率先抬起来,投去一眼。猫儿身边不知何时多出个男人,穿皮夹克、戴黑墨镜。

  猫儿讪讪道:“五爷,我们锁定不了嫌疑人。”

  五爷。她低下头去,想着,又他妈的来位爷。今日粒米不沾,在呼吸不过来的小牢房里站到现在,我肯定是累昏头了。

  “我们收过老百姓保护费。”他简明扼要地说,见猫儿面有不忿,又补了一句,“按程序,二十四小时内没结果也该放人,你非要拖到明早?”

  袍哥人家,绝不拉稀摆带。

  此刻豆娃的灵柩正停在融顺茶馆的一楼,事发这么久,猫儿这个做兄弟的还来不及为他烧一盆纸。他心里也发愁,不仅是为回去后将面临的责罚,还有为人兄弟,带着这么多袍哥和警察,为何连凶手都抓不到?豆娃那家伙做了鬼,会不会气得一夜压床三次啊?

  但是五爷提醒他了,他是个袍哥。

  在中国的历史长河中,再背信弃义的谋反,也要打个勤王的幌子;再犯上作乱的起义,也得师出有名。等屁股坐上龙椅了犹不够,还须从别处搬个圣人塞进自己明明是数代贫农的祖宗之列里,才算是堵了悠悠众口。于是几千年来,混乱在礼教的轨道中有条不紊地运行着,我们是礼仪之邦,没有失过格。

  可现在不同了,日本人、军阀,把脸皮撕下来,直接丢在地上。有一匹怎么跑都在人为控制内的马,脱了缰。

  世风日下,世道混乱,逼着猫儿靠偷窃为生十二年,直到被抓到裘三爷面前。三爷命人打了他二十板子,打得他只有出气没有进气了,扔在路边。

  彼时的猫儿并无愤怒,更多的是茫然:东西失窃,居然真有人管啊。

  伤养好后,他找了份粪夫的工作,每天早上四点钟爬起来挨家挨户地取粪桶,然后把一整车大粪送到厂里加工,掺上炉灰等杂物,再作为肥料运出城、卖给郊外的农民。这份恶心的工作他勤勤恳恳干了三年,某次守门士兵戏耍他、硬不让过,他不过驳了几句嘴,那士兵居然将粪车踢翻了。

  十五岁的猫儿望着满地碎成渣子的风干大便,想:没人管管吗?

  豆娃就是那时候出现的,给了士兵一拳头,很嚣张地叫道:“老子是三爷的人,你还个手试试?打扫卫生,再把钱赔给他,少一文打掉你一颗牙。”

  猫儿很庆幸自己是以这种被欺负的劳动人民的形象出现在豆娃面前,而不是小偷。按理说祖上三代干过丑事、从事过下流行当的都不能入会,但现在没人记得他是小偷了,因为就没人记得他这个人。于是在豆娃的担保下,他成为了一名袍哥。

  相传曹操把关羽留在帐下,赐了不少华贵衣物,却发现他总穿一件旧袍。问何故,答曰,旧袍系结拜兄弟刘备所赠,故十分珍惜。这是“袍哥”这个称呼的由来之一,由来之二是《诗经》中的一句诗:岂曰无衣?与子同袍。

  猫儿在十五岁那年的单刀会经历恩、承、保、引四道程序,盟誓之后,向圣位及大哥行三跪九叩周公礼。三爷坐在面前微笑地看他,豆娃在椅子边站着,朝他眨眼睛。而融顺茶馆外搭的戏台有川剧班子唱《单刀会》《临江宴》《辞曹挑袍》等关公戏,在花脸大开大合、顿挫有力的声腔中,他似乎真和关羽产生了一种精神的交融、一种义气的联结。

  这世上原来还有最后一群将仁义礼智信当律法的人。而有他们在,天崩塌不了。

  五爷已经走了。

  猫儿回过神来,明白这五十几个没有明确嫌疑的老百姓非回家不可。他拍了拍警卫员的肩膀,示意他开门。

  席玉麟浑若无事地从警察厅走出去,一直走到街边,拦了辆车。王苏道:“去医院。”

  “去漱金。”他强调,又压低声音对她说,“没听见那个瘦子说在满城找证据?医院一晚上能接诊几个吞刀片的,去了就是等着被抓。等这阵子风头过了再说。”

  王苏简直要急死了,“这阵子?你不会想几天后再去吧?你——”她忽然伸手摸到他后背的衣服里,全是汗,当即喊道,“不行,现在去医院!”

  “好歹你先回漱金。”他说,“收拾东西,立刻出城。我自己去医院,我是个男

  人他们不会怎么样的。”

  她算是默许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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